从十年前在净业寺被常度救下,迎春便阴差阳错担了“才女”虚名。
一个谎言,要靠无数个谎言维系。
此后,她也吟诗诵词,进一步强化“才女”人设。有上下五千年成文典籍做底子,这也是极容易的事。
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阅读量上去了,虽写不出新意,诗词套语总是熟的。
何况她发现了“集句”这种剪裁前贤成句重新排列组合的写诗方式。
但到底还是事发了。
“娘子!”
夏榴兴冲冲进来时,便见到屋舍里略显尴尬的情形。
迎春红着脸侧立,手指揪着帕子,而纪唯繁也是手里盘弄的玉件转个不停,似乎做错了什么事儿似的慌张。
“娘子?”夏榴声音不经意放轻,“马……挑好了,娘子要去试一试吗?”
“嗯嗯,好!”迎春快速挪步,蹑手蹑脚逃离。
“娘子?方向反了……反了,在东边。”
夏榴跟上去,迎春没有说话,作为奴婢她不能直接问迎春齐王怎么突然也出现在飞龙厩,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齐王也曾归入常老夫人给迎春的相看对象,人品总不至于有太大的缺陷,干出什么天怒人怨之事。
“贾二娘子,都怪我!”纪唯繁焦急地追了出来,“我不该提那件事,惹娘子伤怀是我的不是。”
他提迎春吊祭崔小娘子的诗,本意是转移话题,不料大约是在马场,和马相关,拍马屁就容易拍到马蹄子上——贾二娘子被谣传为毒害崔小娘子的“凶手”。
提这首能让她想到崔小娘子的诗,她不开心也是应当的。
呸呸呸!
纪唯繁立刻唾弃自己的想法。
明明是位美丽的小娘子,他有什么过不去的,还是脑子被“马”掌控了,总跑偏,形容不贴切。
“齐王殿下知道的事情都是真的,小女便是这样一个虚伪、做作的小人。”
迎春嘴角勾了笑,却觉得脸颊又酸又僵。
“小女有事,先行一步。”
纪唯繁又被莫名其妙的撇在了原地,高升的太阳悬在参天林木顶端,白茫茫地令人不能直视。
天如穹庐,一碧如洗。
沁在蔚蓝里的丝云缭绕,纪唯繁脑子被炙烤着,站在宽阔的马场上,他愈发觉出自己的多余。
这样的天气,他待在京中的府邸里不好吗?
朝廷还指着他和陆夏作对,工部断不会短他的冰块供应。
偏出来瞎溜达,这不……干了蠢事。
鼻腔里充斥着干草与皮革混杂的味道,纪唯繁徐徐走着,斜倚在一处褪了漆的栅栏上,手指无意识转着玉铃铛。
十几丈开外,那浅灰袍子的少女正捏着把干草,在武婢的指导下试探着递给马儿喂食。
那匹玉花骢面白身青,和迎春差不多身高,低头嗅闻,似“噗”地打了个响鼻,惊得少女手一哆嗦,身子向后双脚却仍钉在原地,险些坐到了地上。
纪唯繁下意识迈开了腿,皂靴踩到了三丛野苜蓿,走一半才回过神,而那玉花骢将长颈弯成恭顺的弧度探到了地上,讨好地嚼了嚼迎春手里抓着的干草。
阳光从马场东侧的高大的槐树缝里漏下来,映得她与马儿忽明忽暗温柔,连带着他喉间那句“小心”也咽成了无声的叹息。
他想迎春一定是误会了,他从未那样想过她。
但这“误会”又不知从何而起。
从她踩镫上马的动作,纪唯繁发觉她有一点儿武功底子,这个发现让他沮丧……这次他已经丧失了再次靠近她的理由。
迎春这边在夏榴的指引下学着控缰,手指攥得死紧,缰绳勒进掌心,偏她心口咚咚咚直跳,整个人绷得像一竿直溜溜的竹子。
“娘子,放松……指头要活络些。”夏榴握着迎春腕子轻轻一抖,“这样,顺着马脖子走——”
她试着照做,动作却僵硬得很,依旧怕自己从马背上掉下去,踩着金属马镫夹紧了马腹。
“娘子,放松……放松,没事儿,我在这里呢!就算摔下来,娘子也还有些许基础功夫在身上,身体自己会随机应变,你能够保护好自己的……”
“胡说,我在崔家时摔了一跤,就没想起来……”迎春咬了下唇,额角汗濡湿碎发,顺着侧脸滑到脖颈,又黏又痒,她腾不出手去擦。
“那是因为卢氏姨母们是长辈,且娘子自责没有保护好崔小娘子,不愿意反抗……借伤痛惩罚自己。”
玉花骢大约觉出背上人紧张,步子也迟疑起来,走走停停,时不时还扭头去嗅迎春翩飞的袍角。
“它……它怎么总回头?”迎春声音绷着,不敢呼出一口气,背挺得愈发直。
“娘子,放松……你太紧张啦,马儿也跟着紧张!”夏榴笑出声。
迎春一愣,下意识又夹紧马腹。就这么一息的功夫,玉花骢似乎被拘束得不舒服,忽然又打了个响鼻,惊得迎春整个人往前一扑,死死地抱住马脖子。
三十步外的栅栏边,纪唯繁被眼前迅速窜过的残影惊得手里玉铃铛掉到了地上。
“贾二娘子!”
他顾不得拣,跳进栅栏就近拉出了一匹马翻身跨了上去,把内侍叫喊的嘶喊声抛在后头。
“齐王殿下……马鞍!马鞍!”
迎春伏在马身上,被颠得七晕八素,亏得马场够大,一时半会也撞不到障碍物。
但一直狂奔下去,什么结果都是保不齐的。
“啊呀!让开让开……”
耳边狂风大作,景物都颠成了模糊的色块,迎春被风吹得睁不开眼。
玉花骢撒开四蹄狂奔,鞍鞯硌着她的身体,震得她五脏六腑裂开般生疼。
忽见前方灰影一闪,那人竟迎着惊马直冲过来!
“贾二娘子——”
电光火石间,季平安一把扣住玉花骢的辔头,整个人被拖出数步,他功夫顶好,很快立住身。
马儿吃痛扬起扬蹄,迎春猝不及防向后仰去,身体在空中划出半弧,重重摔下去,她感受有人在她腰后托了一把,她又斜斜飞了出去。
“二娘子……”这回夏榴在预定位置把她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