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府的绸缎庄临街而立,檀木货架上悬着杭绸苏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一匹月白贡缎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沈栖凰捻起一方藕荷色软缎,指尖刚触到丝滑的纹理,掌柜的儿子便堆着笑凑过来,目光却越过她,落在身后的江遇之身上:\"这位爷好眼光,这是刚到的新品......\"
她捏着软缎的手微微一紧。
自以\"栖蘅\"之名行走江南,这类场景已遇过数次。
方才她明明先开口询问价格,掌柜的却只盯着江遇之,仿佛她只是个随侍的丫鬟。
\"我问的是这匹缎子。\"沈栖凰将软缎抖开,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场,\"多少钱一尺?\"
掌柜的这才讪讪地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姑娘要买?这缎子贵,怕是......\"
\"江大哥,你看这颜色配你的新衫如何?\"沈栖凰忽然转身,将软缎披在江遇之肩上,嘴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方才我瞧着西街的绣坊,正缺这种底料。\"
江遇之会意,抬手抚过缎面,故意用市井口音道:\"听我家娘子的。她管账,我只管拎包。\"
掌柜的脸色这才变了,连忙赔笑:\"原来是老板娘!失敬失敬......\"
走出绸缎庄时,沈栖凰将软缎塞进江遇之怀里,脚步却有些沉。
她想起方才在店里,掌柜的女儿明明在账房算着流水,算盘打得又快又准,可掌柜的却对着醉酒的儿子说:\"等你醒了,这铺子早晚是你的。\"
那姑娘握着算盘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却只敢低下头继续拨弄算珠。
\"栖蘅?\"江遇之察觉她的沉默,轻声唤道,\"还在想刚才的事?\"
\"你说,\"她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河岸边浣纱的妇人,\"为何那姑娘算得一手好账,却不能继承家业?就因为她是女子?\"
江遇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妇人捶打衣物的动作沉重,发间插着廉价的木簪。
\"世道如此,\"他低声道,\"从宫里到民间,女子似乎生来就矮半截。\"
沈栖凰想起宫中的公主们。
她们生在帝王家,锦衣玉食,却连选择驸马的权力都没有,更别提染指朝政。
当年大长公主曾想开办女学,却被朝臣骂作\"牝鸡司晨\",最终郁郁而终。
这与绸缎庄的姑娘何其相似,不过是金笼与竹笼的区别。
掌灯时分,青幻背着药箱来到别院。
她刚从城西的医馆回来,发间还沾着草药香。
沈栖凰正在灯下看账本,见她进来,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今日医馆生意如何?\"
\"还行,\"青幻卸下药箱,取出一叠方子,\"就是碰到个麻烦事——有位老夫人想给孙女请脉,却被儿子拦着,说'姑娘家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那小姑娘咳得厉害,再拖下去怕是要伤肺。\"
沈栖凰放下账本,想起白天绸缎庄的事,忽然问道:\"青幻,你当年在侯府,老侯爷为何想把你嫁给那个糟老头子?\"
青幻正在整理药材的手猛地一顿,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因为我是女子,\"她苦笑一声,将一捆当归放在桌上,\"在他眼里,女儿就是换取利益的工具。我大哥不成器,他便想靠我的婚事攀附权贵。\"
\"可你那么聪慧,\"沈栖凰皱眉,\"他就没想过让你管家理事?\"
\"女子当家?\"青幻摇摇头,拿起戥子称着黄芪,\"老侯爷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学那些有什么用?不如嫁个好人家,给侯府换来几亩良田。\"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沈栖凰心里。
原来在侯府那样的高门,女子也不过是工具。
沈栖凰想起自己做皇后时,虽有凤印在握,却仍要依仗萧承锐的宠爱,那些朝臣敬畏的,终究是她背后的皇权,而非她本身。
就像绸缎庄的掌柜,只肯听\"爷\"的话,哪怕付钱的是\"娘子\"。
\"这世道真是荒谬!\"她猛地站起身,撞得桌子发出声响,
\"男子能继承家业、入朝为官,女子就只能困在后宅,任人摆布?\"
江遇之端着茶水进来,恰好听见这句话。
他看着沈栖凰因愤怒而泛红的脸颊,想起在宫中时,她虽为皇后,却也常被太后教导\"母仪天下需温婉\",如今在民间看到的种种,怕是彻底触动了她。
\"栖蘅,\"他将茶杯放在桌上,斟酌着开口,\"你也别太生气,这......\"
\"我怎么能不生气?\"她打断他,目光扫过窗外漆黑的夜空,\"白天在绸缎庄,那姑娘明明更有本事,却只能给废物哥哥铺路;青幻你如此精通医理,却差点被嫁给老头子做填房......\"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就因为我们是女子,就该被当成工具、当成附属品?\"
青幻放下戥子,走到她身边,低声道:\"主子,您别激动。其实......您已经在改变了。\"
她指了指桌上的账本,\"风荷司的医馆开在各地,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女子做药娘,教她们识字算账。这难道不是一种改变吗?\"
沈栖凰看着青幻腕间的荷纹银镯,又看看自己的暖玉镯,忽然想起萧执圭说过的话:\"栖凰,荷花虽美,根茎却在泥里。\"
当年她只当是权谋之术,如今才明白,这泥里不仅有权力的污秽,更有整个世道对女子的碾压。
\"不够,\"她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这远远不够。\"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江南的夜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吹起她的发梢。
远处的秦淮河边,歌女的琵琶声隐约传来,唱着\"商女不知亡国恨\"。
可谁又知,这\"商女\"背后,有多少不得已的辛酸。
\"青幻,\"沈栖凰忽然转身,目光落在药箱上,\"医馆不仅要治病,还要教那些女子识字。遇到像绸缎庄姑娘那样的,能帮就帮一把。\"
青幻眼中一亮,连忙应下:\"是,主子。\"
江遇之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在天牢里,她冒死送药的情景。
那时的她为了复仇,如今的她,却在为天下女子的不公而愤怒。
这样的沈栖凰,比在宫廷中更耀眼,也更让他心悸。
\"栖蘅,\"他忍不住上前一步,\"你想做什么?\"
她回头看他,月光落在她眼中,清澈而坚定:\"我从前以为,权力是最好的武器,能保护自己。可现在我才明白,这世道的枷锁,不是靠个人的权力就能打破的。\"
她顿了顿,指尖划过窗棂的雕花,\"但我总要试试。\"
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晃。
沈栖凰看着灯火在江遇之和青幻脸上投下的光影,忽然觉得,这江南的蘅草虽小,却也能在风中发出自己的声音。
而她沈栖凰,不再是后宫里的菟丝花,也不是权谋中的棋子,她要做那株破土而出的蘅草,哪怕只能为身边的女子挡一丝风雨,也好过在金笼里空叹红颜。
江遇之看着她眼中的光,忽然想起萧执圭临终前的遗憾,想起萧承锐疯魔后的绝望。
原来他们爱上的,从来不止是她的容貌与智谋,更是她身上那股不甘屈服的韧劲。这样的女子,怎能不让人甘愿为她疯魔?
而他自己,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江遇之握紧了拳,指甲嵌进掌心。
或许,他能做的,就是成为她身边最稳固的风,助她这株蘅草,在江南的风雨中,傲然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