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晟辞行
栖凰宫的晨雾,如同揉碎了的素纱,缠绵地萦绕在朱漆廊柱与琉璃瓦间,尚未散尽。
萧执圭立在沈栖凰身后,玄色大氅带着他温热的体温和清冽的松雪气息,被他仔细拢在她肩头。
他修长的手指在系带时,不经意划过她颈后那颗小小的、淡若烟霞的痣,引得她执笔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顿了一下。
“我回大晟三日,”他低沉的声音贴着耳廓滑入,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
一个轻吻落在她如墨的发顶,带着安抚,更带着烙印般的标记。
宫门外,乌骓马不耐的嘶鸣声划破清晨的寂静,催促着离别。
“不许看别的男人,”他俯身,气息拂过她耳畔,“连奏章都要等我回来批。”
沈栖凰端坐御案之后,正凝神批阅户部呈上的减税折子。
朱砂御笔在“女子商税减半”几个字上落下干脆的一圈,笔锋遒劲。
闻言,她连眼睫都未抬,声音平淡无波:“知道了。”
一点朱墨不慎溅落在明黄的奏章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像极了他掌心那道曾为她挡下致命一击、如今已化为淡白印记的旧疤。
“再说一遍。”萧执圭的手倏地捏住她精巧的下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迫使她抬起头。
巨大的落地铜镜清晰地映出两人此刻交叠的身影——她玄色帝服上威严盘踞的五爪金龙,与他大晟朝服上象征皇权的日月星辰纹路,在镜影中诡异地纠缠、相融,无声诉说着权力与情感的复杂交织。
被迫对上他深不见底、翻涌着占有欲的眼眸,沈栖凰心头掠过一丝不耐,又夹杂着隐秘的悸动。
她挣开他钳制的手,指尖却似无意般蹭过他腰间那条蟠龙玉带——那里悬着她亲手所绣、针脚细密的并蒂莲荷包。
“路上小心,”她终是启唇,声音放软了些许,目光落在他紧抿的唇线上,“……我会想你。”
这句连自己都觉得敷衍的承诺,却让萧执圭紧蹙的眉头松开了些许,一声低沉的笑意溢出喉间。
他转身,玄色衣摆带起一阵风,卷落了案头那本新编的《女诫》注疏,书页哗啦一声散开在地。
二、宫墙围禁
午膳时分的坤宁宫,死寂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檀香,混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药草苦涩,沉沉压在人心头。
沈栖凰踏过高高的门槛,玄色帝服的裙裾扫过冰冷光滑的青砖。
檐下悬着的铜铃毫无征兆地“叮铃”作响,惊得梁上一只蜷缩的灰雀扑棱着翅膀仓惶逃窜,几片羽毛打着旋儿飘落。
太后的贴身宫女锦瑟,正瑟瑟发抖地跪在廊柱的阴影里,发髻散乱,半边脸颊红肿着清晰的指印,显然是刚被盛怒的主人责罚过。
看见沈栖凰,她眼中瞬间爆发出求救的光芒,嘴唇翕动,声音破碎:“娘娘……太后她……”
“让开。”沈栖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冻结空气的寒意。
她挥退身后如影随形的暗卫,独自一人走进了这座曾经象征无上荣光、如今却如同华丽牢笼的内殿。
殿内光线晦暗,沉重的帷幕低垂。
紫檀香炉里,插着的竟是萧承锐生前惯用的龙涎香饼,袅袅青烟扭曲升腾,在昏暗中如同鬼魅的舞蹈。
软榻之上,太后斜倚着,鬓边的赤金凤头衔珠簪歪斜欲坠,几缕银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凤眸,此刻布满骇人的血丝,死死盯住走进来的身影。
“妖女!”一声凄厉的尖叫撕裂了寂静。太后如同濒死的母兽,猛地抓起枕边一只描金嵌宝的镜匣,用尽全身力气向沈栖凰掷来!
镜匣砸在坚硬的青砖地上,“哗啦”一声碎裂,无数碎片飞溅。
其中一片锋利的镜面恰好滚落在沈栖凰脚边,映出她玄色帝服上象征皇权极致的十二章纹,也映出她此刻冰冷无波的脸庞。
“还我锐儿!”太后的嘶吼带着泣血的绝望。
两道黑影如鬼魅般瞬间闪至沈栖凰身前,袖中软剑寒光一闪,已然出鞘半寸,凛冽的杀气弥漫开来。
沈栖凰却只是抬了抬手,动作轻缓却带着绝对的威压,制止了暗卫的动作。
她步履沉稳,踱步至软榻前。腕间那只温润通透的暖玉镯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磕碰在描金雕花的榻栏上,发出“叮”的一声清越脆响,在这死寂的殿内,格外刺耳。
三、弑君秘辛
“母后闹够了?”沈栖凰居高临下,俯视着软榻上蜷缩成一团、因愤怒和悲伤而颤抖的妇人。
眼前这张扭曲疯狂的脸,与记忆中那个将她抱在膝头,用温柔声音讲述前朝秘闻、教她权谋心计的慈爱养母,在她脑海中激烈地撕扯、重叠。
心底深处某个角落,传来细密的、几近陌生的钝痛。
“你害死了他!”太后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刻骨的恨意,她疯狂捶打着身下锦被,绣着金凤的软缎鞋狠狠踢翻了榻边的药碗。
浓稠的褐色药汁泼洒在青砖上,蜿蜒流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苦涩气味,那刺目的颜色,瞬间刺痛了沈栖凰的双眼——像极了萧承锐临终前,在她面前剧烈咳嗽时,喷溅在龙袍前襟上那抹绝望的猩红。
“若不是你这祸水回来勾他心魄,他怎会心甘情愿吞下你给的毒药!是你!是你亲手毒死了他!”太后的指控字字泣血,如同淬了毒的匕首。
“我毒死了他?”沈栖凰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锥刺破空气,带着彻骨的寒意。
“那萧承锐坐上的那张龙椅,难道不是用萧执圭的命换来的?!”
她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太后瞬间僵硬的脸,“至于先帝的‘云游归天’……怕也是母后您,为了给爱子铺路,精心炮制的一出好戏吧?”
太后的动作骤然凝固,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骇人的惨白。
殿外呼啸的风声穿过雕花窗棂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将她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拉扯得细长而诡异,如同濒死之人的倒气。
沈栖凰缓缓蹲下身,视线与榻上的太后平齐。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刻意的冰凉,轻轻拂过太后因恐惧和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手背,那触感如同毒蛇滑过肌肤。
“您为了让萧承锐顺利登基,在他每日参拜后侍奉的那盏参茶里,悄无声息地加入了‘牵机引’,一点点,日复一日,最终让先帝‘云游’而去。母后,我说的,可对?”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惊雷,炸响在太后早已溃不成军的防线之上。
四、权欲辩白
“是又如何!”
太后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烙铁烫到,她抬起头,眼中最后一点理智被疯狂彻底吞噬,燃烧着扭曲的光芒,
“帝王之家,哪个龙椅之下不是累累白骨?!哪个至尊之位不染手足至亲之血?!这皇权之路,本就是踩着尸山血海踏出来的!我为他铺路,天经地义!可你不该……你不该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我的锐儿!他是真心待你!”
她嘶吼着,仿佛要将心肺都呕出来。
“真心待我?”沈栖凰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嘲讽的弧度,
“男人用权谋心计,便是‘雄才大略’、‘帝王心术’;女子稍用计策,便成了‘妖女祸国’、‘蛇蝎心肠’?何其可笑!”
她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那只温润的暖玉镯,仿佛在汲取一丝力量,又似在提醒自己什么。
“当年先帝倚重您的母族,借姜氏之力稳固朝纲、平衡世家时,满朝文武,谁人敢说一句‘牝鸡司晨’?萧承锐登基之初,根基不稳,借我‘太子遗孀’的身份、利用风荷司的耳目稳固朝局时,又有谁骂过他一句‘依附妇人’?”
太后被这连珠炮般的诘问噎得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她眼中怨毒更甚,猛地抓起矮几上一支沉甸甸的金凤衔珠簪,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刺向近在咫尺的沈栖凰!“贱人!巧言令色!”
早有防备的女暗卫闪电般出手,精准地扣住太后的手腕,反向一拧。
金簪“当啷”落地,锋利的簪尖却还是在沈栖凰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擦过一道细长的血痕。一丝温热顺着脸颊滑下,带来轻微的刺痛感。
“你以为萧执圭真的爱你?”太后被制住,身体因疼痛和绝望而剧烈颤抖,她喘息着,如同破败的风箱,却仍用尽最后力气发出最恶毒的诅咒,试图撕裂沈栖凰心底那点隐秘的柔软,
“他不过是被你迷惑!若让他知晓你如此心机深沉、手段狠毒,连亲夫都敢弑杀……他定会像厌弃一双破鞋般,毫不犹豫地将你弃如敝履!”
沈栖凰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脸颊那抹刺目的血痕。
看着指尖那点殷红,她眸色深幽,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她缓缓将那点血迹在玄色帝服的袖摆上抹开,那点红瞬间隐没在浓重的黑色里,如同投入深渊的石子,了无痕迹。
“他知道。”沈栖凰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释然,目光穿透太后怨毒的眼睛,仿佛看向遥远的过去,
“在东宫做太子妃时,他便曾亲眼看着我整理风荷司的密档,知晓我如何利用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替他铲除异己。至于杀萧承锐……”
她顿了顿,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那一夜,他就藏在秘阁的暗格里,替我望风,亲眼看着一切发生。”
五、宿命叩问
殿内的光线随着暮色四合而迅速黯淡下来,最后几缕残阳透过高窗,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投下狭长的、扭曲的光斑,如同垂死的巨蟒。
太后所有的嘶吼、谩骂、挣扎,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力气。
她瘫软在软榻上,胸口剧烈起伏,目光却不再聚焦于沈栖凰脸上,而是失神地、长久地落在那玄色帝服上威严盘踞的金龙纹饰上。
那龙纹在昏暗中依旧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你和我年轻时……真像啊……”太后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而缥缈,带着一种被时光磨砺后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尖颤抖着,想要去触碰沈栖凰腕间那只暖玉镯,如同想要触碰自己早已逝去的、也曾野心勃勃的青春。
“都想把命运……牢牢攥在自己手里……不惜一切……”
沈栖凰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玉镯的瞬间,猛地抽回了手。
那只刻着小小“执”字的玉镯在昏黄的光线中泛着温润却疏离的微光,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可您失败了。”她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如同宣判,“您把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筹码,都寄托在男人身上——先帝、萧承锐……您以为掌控了他们,就掌控了天下。最终,”
她站起身,玄色帝服的下摆拖曳在冰凉的地砖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流动的、吞噬一切的黑夜,“您落得被自己亲手教养长大的女儿囚禁深宫的下场。”
“你会后悔的!”太后被这最后一句话彻底刺穿,残存的力气化作一声凄厉的大笑,那笑声空洞而疯狂,在空旷死寂的宫殿内反复回荡、碰撞,激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仿佛无数冤魂在应和。
“你以为坐上那个位置就万事大吉了?当皇帝哪有那么容易?!那些虎视眈眈的宗室、那些阳奉阴违的老臣、那些愚昧贪婪的百姓……他们不会服你!他们早晚会把你从龙椅上拉下来!把你撕碎!就像他们当年骂我一样!你逃不掉……你逃不掉的!哈哈哈哈哈……”
沈栖凰已走到殿门处,那疯狂的笑声如同跗骨之蛆追随着她。
她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挺直的脊背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割裂了身后那片绝望的黑暗。
“从萧执圭把我从悬崖下救回来以后,”她微微侧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太后的笑声,带着一种淬炼过后的、磐石般的坚定,“就没想过回头路。”
玄色的身影即将融入殿外浓重的暮色。
“至于萧执圭……”她的话语未竟。
就在这时,坤宁宫高高的宫墙之外,由远及近,传来了清晰而急促的马蹄声!
那蹄声踏碎了宫闱的死寂,带着不容错辨的熟悉节奏,如同宣告着某种归来的号角。
沈栖凰嘴角紧绷的线条,在听到那蹄声的瞬间,如同冰河解冻,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放松,向上勾起了一抹真切的笑意。
她没有回头再看坤宁宫一眼,决然转身,踏入那片被残阳染成金红的暮光之中。
帝服上繁复华丽的十二章纹,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流转出夺目的、近乎神圣的金辉,熠熠生辉——那正是她亲手铺就、步步染血,却永不回头的权力之路。
而身后,在那座象征着昔日荣光、如今却沦为华丽囚笼的坤宁宫内,太后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怔怔地望着沈栖凰消失在暮色中那决绝挺拔、仿佛能承载整个帝国重量的背影,浑浊的老眼中,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汹涌地滚落。
那泪水里,翻腾着被彻底击败的恨意与不甘,混杂着被看穿宿命、被剥开所有伪装的狼狈与悔恨,更有一丝深埋心底、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那个挣脱了她所未能挣脱的枷锁、走向她所未能抵达高度的“女儿”,那无法言说的、被碾碎了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