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像是魂魄被生生撕裂,又在滚烫的油锅里反复煎熬,最后坠入冰窟,连骨髓都冻得发疼。
江遇之猛地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青纱帐顶,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那是他少年时在江府卧房里的帐子。
他不是死了吗?
死在第二世的寒冬,困于自家府中,眼睁睁看着萧执圭的仪仗从宫墙下经过,轿辇里坐着的,是他两世都求而不得的沈栖凰。
她那时已是皇后,凤冠霞帔,笑靥如花,却再也不会看他一眼。
“栖凰……”他喃喃出声,声音稚嫩得让自己都心惊。
他撑起身子,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孩童的手,指节圆润,掌心柔软,绝不是那双握过笔、握过剑,最终在病榻上枯瘦如柴的手。
铜镜里映出一张尚带稚气的脸庞,眉目清秀,正是他七八岁时的模样。
“我……回来了?”江遇之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狂喜的震颤。
他真的重生了,回到了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候!
前两世,沈栖凰是皇后的养女,在宫中长大,与太子萧执圭青梅竹马,最终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妃、皇后、甚至是女帝。
而他江遇之,不过是她生命里一个匆匆过客,或是短暂的陪伴和利用,或是默默守护却终被遗忘的臣属。
他看着她对萧执圭笑,看着她为萧执圭忧,两世挣扎,两世皆输,最终只落得个含恨而终的下场。
“不,这一世不会了。”江遇之攥紧拳头,眼底闪过与年龄不符的狠厉与执拗,
“栖凰,这一世,我不会再让你落入萧执圭手中。我会找到你,护着你,让你只属于我。”
他清楚地记得,前两世阿沅曾无意中提起过,她幼时父母双亡,曾在京郊的慈恩寺寄养过一段时间,直到被萧执圭偶然发现,皇后怜其身世才接入宫中。
如今这个时候,栖凰还是阿沅,应该还在慈恩寺里,是个无人问津的孤女。
“母亲!”江遇之跳下床,顾不上穿鞋,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门,正撞见贴身小厮端着水盆进来。
“小少爷,您慢点儿!”小厮吓了一跳。
江遇之却不理他,径直跑到正房,见母亲柳氏正在窗前刺绣,扑过去就抱住她的腿,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母亲,孩儿想去慈恩寺!”
柳氏放下绣绷,温柔地将他抱起来,替他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好好的,怎么突然想去慈恩寺了?”
江遇之眨巴着眼睛,大脑飞速运转,前世的记忆让他迅速编好了说辞:“孩儿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位白胡子老爷爷,说去慈恩寺烧香祈福,就能保佑父亲官运亨通,母亲身体安康,孩儿……孩儿也能快快长大!”
他知道母亲最信这些,便拿祈福做借口。
柳氏闻言果然笑了,刮了刮他的小鼻子:“你这小机灵鬼,又从哪儿听来的胡话?”
但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满是期待,她心软了,“也罢,正好这几日天气不错,明日母亲便带你去一趟,权当散散心。”
“谢谢母亲!”江遇之喜出望外,在母亲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心里却在盘算:慈恩寺,阿沅,我来了。
第二日,江遇之几乎是拽着母亲上了马车。
慈恩寺坐落在京郊的青山脚下,香火不算鼎盛,却胜在清静。
踏入寺门,闻到淡淡的檀香,江遇之的心莫名安定了些,又有些迫不及待。
他跟着母亲拜过菩萨,烧了香,眼睛却不停地在寺中穿梭,寻找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直到母亲去偏殿听尼姑讲经,他借口去花园玩耍,才挣脱了丫鬟的手,急切地在寺中低矮的廊檐下、僻静的角落里搜寻。
终于,在后院一处堆放柴火的角落旁,他看到了她。
那是个很小的女童,约莫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截,露出细细的手腕和脚踝。
她正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在泥土地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什么,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像只受惊的小兽。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却驱不散她眉宇间的怯生生和孤苦。
她的头发用一根破旧的红头绳随意束着,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遮住了半只眼睛。
是她!即使隔了两世,即使她还是这样小小的一团,江遇之也绝不会认错。
那眉眼,那神态,分明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阿沅!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又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填满。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慢慢走了过去。
女童听到脚步声,警惕地抬起头,露出一双清澈得惊人的眼睛,像山涧里的泉水,却又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惶恐。
她看到江遇之,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粉雕玉琢的小少爷,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攥着那根树枝。
“你……你是谁?”她的声音细细小小的,带着怯意。
江遇之蹲下身,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温和无害,他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我叫江遇之,你叫什么名字?”
女童抿了抿唇,小声道:“他们……他们叫我阿沅。”
“阿沅。”江遇之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前世的痛楚和今生的庆幸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落下泪来。
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拂去她脸颊上的一点泥渍,“阿沅,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提到“家人”,阿沅的眼睛黯淡下去,摇了摇头:“我没有家人,我是个孤儿,被送到这里的。”
江遇之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个普通的孩子:“阿沅,你想不想有个家?一个有爹爹娘亲,还有……还有我这样的哥哥的家?”
阿沅愣住了,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仿佛没听懂他的话。
家?她也有过家吗?只是太模糊了,模糊得像一场梦。
江遇之看她呆呆的样子,心里又是怜惜又是急切,他抓住她冰凉的小手:“你跟我走吧,我让我娘收养你,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玩耍,好不好?”
阿沅被他温暖的小手握着,那是她从未感受过的温度。
眼前这个小少爷的眼睛很亮,里面没有寺里其他师兄师姐看她时的那种嫌弃或无视,只有一种她看不懂的……认真和温柔。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问:“……真的吗?你娘会同意吗?”
“我娘最好了,她一定会同意的!”江遇之用力点头,语气无比肯定。
就在这时,柳氏寻了过来,看到儿子正蹲在地上和一个小尼姑说话,不由得有些惊讶:“遇之,你在做什么?”
江遇之立刻站起来,拉着阿沅的手,跑到母亲面前,仰着小脸,眼神恳切:“母亲,你看这个小妹妹,她叫阿沅,是个孤儿,好可怜啊。孩儿想把她带回家,让她做我的妹妹,好不好?”
柳氏看着阿沅那身破旧的衣服和怯生生的模样,本就心软,又被儿子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心中已然动了恻隐之心。
她蹲下身,温和地问阿沅:“孩子,你愿意跟我们回家吗?”
阿沅怯怯地看了看柳氏,又看了看身边紧紧拉着她的江遇之,看到他眼里鼓励的目光,终于鼓起勇气,轻轻点了点头。
柳氏叹了口气,摸了摸阿沅的头:“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也罢,既然遇之喜欢你,那便跟我们回家吧。”
江遇之闻言,顿时喜笑颜开,拉着阿沅的手更紧了。
就这样,阿沅跟着江遇之,离开了她生活了几年的慈恩寺,踏入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江府。
江老爷江文轩是个正直宽厚的官员,见妻子带回一个孤女,听了缘由后,虽有些意外,但看着儿子对那女孩呵护备至的样子,又怜她身世,便也同意收养,对外只称是远房亲戚的遗孤,取名江沅。
江家父母对阿沅极好,视如己出,给她做新衣服,请先生教她读书识字,府里的下人也因着主子的吩咐,对她颇为照顾。
起初还有些拘谨不安的阿沅,在江家温暖的氛围中,渐渐卸下了心防,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而江遇之,更是对这个“妹妹”疼爱有加。
他比阿沅大上几岁,总是像个小大人一样护着她。
阿沅读书遇到不懂的,他耐心讲解;阿沅被府里的小厮欺负了,他撸起袖子就去帮她出头;阿沅想家(虽然她已没有家)偷偷掉眼泪,他就把自己最喜欢的糖糕塞给她,笨拙地哄她开心。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当年那个怯生生的小孤女,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的青涩褪去,添了几分温婉柔和。
而江遇之也长成了风度翩翩的少年郎,眉目清俊,气质沉稳,只是看向阿沅的眼神,总是带着旁人无法察觉的温柔和执着。
他们一起在书房读书,一起在花园里放风筝,一起在夏日的荷塘边看月色,一起在冬日的暖炉旁烤栗子。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时光在他们之间织就了一张细密的网,将彼此的心紧紧缠绕。
阿沅对江遇之的依赖,早已超越了兄妹之情。
她习惯了他的保护,习惯了他的温柔,习惯了他看她时那让她心跳加速的眼神。
只是她尚在懵懂,不知那是何种情愫。
而江遇之,看着眼前越来越动人的阿沅,前世的记忆时常在午夜梦回时涌现,提醒着他这一世的来之不易。
他压抑着内心汹涌的情感,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那是一个初夏的夜晚,庭院里的栀子花开得正盛,香气四溢。
阿沅坐在廊下,手里拿着针线,正在为江遇之缝制一个荷包。
江遇之从外面回来,看到她专注的侧脸,月光洒在她身上,美得像一幅画。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阿沅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哥哥,你回来啦。”
“嗯。”江遇之看着她,心跳有些加速,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阿沅,你……还要叫我哥哥到什么时候?”
阿沅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不然叫什么?”
江遇之的目光落在她清澈的眼眸里,那里映着他的身影。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拿着针线的手,眼神认真而灼热:“阿沅,我不想再做你的哥哥了。”
阿沅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脸颊瞬间染上红晕,她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江遇之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他凑近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阿沅,我喜欢你。不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是想娶你为妻的那种喜欢。你……可愿意?”
夜风拂过,带来栀子花的清香,也吹动了少女的心弦。
阿沅抬起头,撞进江遇之满是深情的眼眸里,那里没有前世的记忆,只有今生满满的、毫不掩饰的爱意。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从小到大都守护在她身边的人,脸颊越来越烫,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甜甜的。
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地传入江遇之耳中:“……我愿意。”
江遇之闻言,眼中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芒,他猛地将阿沅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太好了,阿沅,太好了……”他喃喃着,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和得偿所愿的狂喜。
这一世,他终于抓住了他的阿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