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玛谨慎地扶着查理在微湿的草地上站定,小鼻子呼出白雾。
前方那顶点着柔和提灯的小帐篷是如此的安静,连悬挂的灯焰都仿佛凝固在昏黄里,只映出布料纤维的细密纹路。帐帘紧闭着,隔绝着内外的世界。
艾尔玛深吸了口气。
她用尚能自由活动的那只小手,极其轻柔地、只掀开了帘子的一角缝隙,
帐篷里堆满了大小不一的箱子,密密麻麻。
“打扰了。”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哦哦,早上好,艾尔玛小姐。”
一个略显低哑、带着冷淡疲惫的少女声音从帐内传来。
随着帘缝透入的光线,查理和艾尔玛看清了里面。
角落里,一张小小的行军床边,放着一个粗糙的木凳。凳子上坐着一个女孩——查理认得这人。
若死祭。
她穿着那件辨识度极高的、略显宽大的墨绿色风衣外套,内衬是简单的素色粗布衣衫。标志性的黑色短发有些凌乱地贴在脸侧和颈后,显出一种与她性格不符的倦怠。她整个人蜷在风衣里,像一只疲惫的乌鸦收拢了翅膀。
听到声响时,她刚刚将视线从自己交叠在膝前的手指上移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没什么温度地看向门口掀帘的手,随即视线便落到了被搀扶着的查理身上。
那双冷灰色的瞳孔里,倒映出查理缠满绷带的脖颈和苍白的脸。
她的眼神像平静无波的深潭,没有丝毫惊异或激动,只是淡淡地转开目光。
“哦哦,”
若死祭的语气依然平淡,
“还有勇者大人。”
她停顿了半秒,像是在斟酌一个最简练的表述,
“欢迎大人到访。”
这句话毫无起伏。
即便是这么敷衍,两人也并不生气。
因为艾尔玛和查理都认得这个女孩。
正是她关键时刻释放的奇迹,强行撕开了包围圈,将其他人从血肉磨盘的边缘硬生生推了出去,用不可思议的力量为这群逃亡者凿开了一条生路。
查理对那份冷清疏离毫不在意,他只是轻轻摇头,目光投向那被昏黄灯光笼罩的床铺,声音平稳而关切:
“不用这么拘谨,若死祭小姐。”
他的视线已经穿透昏暗,牢牢锁定了帐篷深处那唯一的小床轮廓。
“我是来看看萝卜子小姐的。”
若死祭没什么多余的反应,仿佛早料到如此。
她不再言语,干脆利落地从木凳上站起。风衣伴随动作轻轻晃动,趿拉着小皮靴默默地走向最里面那张靠着篷布的简易小床,侧身让开些许空间,将床上之人的全貌清晰地展现在查理的视野中。
破破烂烂的床单上,一个纤细的身影安静地躺着。
那人深蓝色短发松散地铺在雪白的枕上,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光泽,显得有些黯淡。
小脸苍白得像初春即将融化的薄冰,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投下一小片静谧的阴影。
她的呼吸极其微弱,胸膛只有极其轻微的起伏,像一个沉入无边梦境、等待被唤醒的睡美人,带着一种脆弱到令人窒息的美丽。
“奇迹使用过度,精神透支了。”
若死祭的声音就在查理身侧很近的地方响起,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冷硬。
她微微低头,视线落在萝卜子沉睡的脸上。
“身体上的伤势倒没什么大碍,主要是精神层面的消耗巨大。这种深度昏睡是自我保护,估摸着得躺上小半个月。”
查理的目光从萝卜子身上收回,重新落在若死祭脸上。
即使灯光昏暗,他也能清晰看到她眼下那片浓重的、如同泼墨的青灰色阴影,
以及之前就注意到的眼睛里布满的、交织着疲惫与麻木的血丝。
“你呢,”
“看你状态也不太好。”
同样是奇迹的使用者,如果萝卜子都是这副惨状了的话,估计她也不能好到哪去。
若死祭闻言,似乎微微一怔,飞快地瞥了这银发男一眼后,随即又迅速垂下眼帘,将双手插进宽大风衣的口袋,肩膀似乎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我?”
她的声音里又重新带上了那种固有的、刻意拉远的距离感,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近乎自嘲的弧度,
“我无所谓。”
“什么意思?”查理疑惑地问道。
若死祭更显疏离的语气接下去:
“谢过大人了,还能这么关心我们这些贱民。”
贱民?!
查理的瞳孔在昏暗中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霍然转头,视线锐利地盯在若死祭的脸上,连身体都在艾尔玛的搀扶下不易察觉地顿了一瞬!
“贱民是什么意思。”
为了不惊扰自己沉睡的副官,查理特意压下声问,但是话里已经蔓延着一丝不悦。
艾尔玛惊恐地瞪大双眼,目光如同被鞭子抽打在两人之间来回穿梭——
先是从若死祭那故作平静却绷紧的下颌线,再到查理瞬间因震惊而僵硬、压抑着情绪波动的侧脸。
空气仿佛骤然凝固成了沉重而粘稠的浆糊,只有萝卜子那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平稳呼吸,还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只有草药的苦涩气味,掩盖了所有试图打破这片难堪沉寂的可能性。
尽管若死祭的声音平淡无波。
但那“贱民”二字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在查理的心口。
封建社会,奴隶社会,士农工商,种族制度,这些糟粕的设定慢慢在查理脑中回忆。
醒来就给他来了个大的。
就看不得这个啊!
“如您所见,”
她微微仰起脸,视线似乎在望着帐篷顶黯淡的光晕,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进去。
“本来是我们抛弃了您独自逃跑,那就是罪。所以前线——那些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大人们——把侥幸逃出来的我们,全都充作苦力了。”
她嘴角那抹近乎刻意的自嘲弧度更深了些,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凉薄,
“所谓的贱民,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查理的脸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对这个称呼本身的麻木。
“我们几个多少还会点粗浅奇迹的,还好些,”
若死祭低头,把书抱在怀里,随意地搓了搓自己手指。
“……不过是需要去清理废墟、修缮工事、或者运送更多物资罢了,总比完全没用的强。”
她的视线无意识地扫向床上沉睡的萝卜子,那目光复杂得难以言喻,混杂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惋惜、一丝沉重的无力感,甚至还有几分侥幸,声音也随之低沉下去,像是在陈述一个残酷的共识:
“至于像萝卜子大人这样的……”
她顿了顿,后面的话几乎不用点明。
一个因耗尽潜能而昏迷的、暂时没有任何劳动力价值的存在,在资源紧张的逃亡营地里,能不被抛弃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能分到这么个还算干燥、安静的角落躺着,不用露宿荒野,不被打扰地睡下去……就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了。”
她轻轻抬了下下巴,指向周围堆积的草药麻袋和一些散落的维修工具。
“这儿原本就是个杂物仓库。也不差这一点了。”
“对不起,勇者大人!您别生气!真的别生气!”
耳边传来艾尔玛极力压抑、却依旧带着哭腔的低声哀求。
她紧紧挽着查理的手臂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蓬松的白尾巴根根毛发炸起。
她那双盛满惊恐的紫眸慌乱地在查理压抑着风暴的侧脸和若死祭平静到冷酷的脸之间来回游移,生怕下一刻就会有可怕的怒气爆发出来。那种强烈的恐惧感清晰地通过她僵硬的身体传递给了查理。
查理的心口如同被重锤狠狠砸穿!
他才回过味来。
怪不得艾尔玛之前说到“幸存者都在做后勤”时。
语气里有一种僵硬和不安的感觉!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
原来那轻飘飘的“后勤”二字背后,竟是如此赤裸的奴役和羞辱!
他拼着命掩护的同伴,用血与意志换来的一线生机,最后竟被踩入如此污秽的泥潭之中?!
“了解了,辛苦了。”
查理默默地回应。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在昏暗中几乎要刺穿这顶简陋仓库的天棚!
“啊,勇者大人!”
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他挣脱艾尔玛因恐惧而更加紧张紧箍的手臂,一步一顿地——每一步都牵扯着绷带下的伤痛,——走向那张承载着蓝发少女的小床。
查理在床边缓缓停驻,低头凝视着那张苍白如同褪色花瓣的小脸。
查理伸出那只缠着厚厚绷带、布满伤痕的手,
轻轻地、极尽怜惜地抚过萝卜子冰凉光洁的额头,如同触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你不傻啊,我还以为你是那种纯粹的笨蛋呢,不死人先生。”
“谢谢——不死人先生。”
“查理大人,就算你疯了,失忆了,一直叫自己不死人什么的,我也会拼了这条命,把您救出的!”
“勇者大人,请……好好……活下去……”
回忆如同潮水,其浪花拍打着查理的记忆。
“傻妞,等我回来。”
那声音低沉。
他倏然转身!
“若死祭!”
查理的声线不高,但是话里带着怒火。
被点名的少女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绷得更直了一些。
她慢慢抬起脸,
“在。勇者大人,有什么吩咐。”
“你说的那个前线——”
查理的声音越发寒冷,他目光扫过仓库简陋的墙壁,
仿佛要穿透那些布帛,直视这个营地里那些握着权柄的人,
“现在真正管事的是谁?带我去!”
“勇者大人!请……请冷静一点!您身体还没好!真的别……别冲动!求求您消消气……
艾尔玛此刻脸色煞白,她几乎要冲过去抱住查理不让他走。
感觉到一场风暴即将到来,她语无伦次地小声哀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徒劳地想再次搀扶住查理。
站在灯光边缘的若死祭,还是布满冰霜的小脸,不过眼里闪过了一道光。
她没有再去看艾尔玛的惊恐,视线直直迎上查理的双眸。
“您,跟我来。”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掀开通往帐外寒冷黎明的帘门。
风衣下摆划出一道干净利落的弧线,率先融入了门缝外那片更加深沉的、似乎孕育着某种巨变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