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过营地,仍残留着血腥与焦糊气味的空气中,多了一缕淡而清苦的草药香。
这香气源自营地角落一间不大却异常整洁的蓝白色军帐。
帐内没有了战场营帐的粗犷,反而弥漫着一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静。
萤石灯悬挂在帐顶,散发着温润而不刺眼的白光,照亮了帐内简约的布置:
一张被打磨得光滑锃亮的厚实木桌,边缘能看到细密的木质纹理;
两张同样朴拙但线条方正、仿佛承载过风霜的有点像太师椅的木头椅子,安静地分立桌子两侧。
空气凝滞,唯余角落炭盆里银霜炭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椅中坐着两个人影,一老成持重,一锋芒半露。
左侧是一位恭敬递茶者,身披一件质地极佳的深蓝色大衣,上面用极细的金丝线暗绣着繁复却不张扬的花纹。大衣内是挺括的米白色衣袍,纤尘不染。
他肩宽背直,身形透着久经锤炼的劲瘦。棕褐色的长发垂落及肩,打理得一丝不苟。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覆盖着的那副材质诡异的面具。
它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苍白感,纹理细腻,竟似……某种处理过的白骨。
面具覆盖了他全部的容貌,只留下两个深陷的、毫无感情的孔洞。透过那孔洞,能看到两点如同夜行猫科动物般散发稳定黄光的眸子,没有丝毫闪烁,也看不到眼白,只有两团幽邃的黄光,无声地注视着坐在对面的人。
他那骨节分明的双手粗糙,掌心长满厚厚的茧子。
他双手捧起一只朴实无华的素白瓷杯,茶水只倒半盏。动作平稳得如同磐石,液面无波。
恭恭敬敬地将杯盏平稳地推向桌对面,双手合十,指尖相抵,置于胸前稍作停顿,再缓缓放下——
好似古朴、简洁却蕴含某种律令意味的礼仪。
“大人,请用茶。”
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如同被砂纸磨砺过的古琴琴腔,低沉平稳,没有丝毫抑扬顿挫。
“下官是前哨基地副总指挥,单名一个乐。”黄光点般的眼睛锁定查理,
“首先,对于大王子大人于沉疴中苏醒于我等凡微之地,下官心实不胜激切、喜悦、惶恐……”
对座的身影,却将这沉静的氛围瞬间撕开一道口子!
那个银发青年——查理,一件略显宽大的素白棉袍随意披在外面,却难掩那份失血过后的异常苍白和虚弱。
但他姿态却极其不羁——一条腿嚣张地横架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像个小混混。
他身后侍立三人:
左侧猫耳少女艾尔玛,紧抿着唇,不安地绞着毛绒袖口,蓬松的白尾巴尖轻微颤动;
右侧绿色风衣的黑发少女身影静默如磐,眼瞳如同两口枯井,看不出丝毫波澜;
两人中间靠后一步,浅蓝色长发散乱、仅披着一件厚厚的掺夹着血迹的深灰色袍子的少女缩着肩膀,眼神涣散地低垂着,身上不见伤口,却透出一股灵魂被抽空的枯寂。
乐的话音未落。
“呵…”
一声带着浓重疲倦与不耐的嗤笑从查理鼻息间喷出,他随意地挥了一下手,那动作像驱赶蝇虫,粗暴地斩断了乐的奉承。
“客套话,”
“免了。”
“你们的人,睡了我的人!”
“还把老子的手下,全被拖去当牲口使唤。”
“这桩桩件件,你,认不认。”
面具人乐的身体连一丝晃动也无。他微微颔首,沉稳地回答道:
“大人息怒。下官无言可辩。”
“对于那位蓝发女士……的遭遇,”
“在下深感歉疚。”
查理眯起眼盯了他几秒,哼了一声,一把抓起桌上一杯的清茶,也不管烫不烫,也没有丝毫品茗的雅致。他仰起脖子——
“咕咚!咕咚!咕咚!”
喉结剧烈滚动,发出清晰而粗鲁的吞咽声!将半盏温热的茶水一口气灌下喉咙!
“哈——!”
他重重将空杯砸回桌面。
“砰”
一声轻响! 如同宣泄郁气。
“老子这人,”
“最烦别人把瓶盖蹦到我饭里!”
“一个馆子里,不能单就一个人能吃饭!!”
“要不然,本王,咽不下!”
“所以!那个叫什么马格的玩意儿,被我砍死了!”
“就这么简单!”
查理靠回椅背,像甩掉一片肮脏的垃圾般轻描淡写。
空气凝固了。
面具下,那双稳定散发黄光的眼瞳纹丝未动。
“下官,明白了。” 声音依旧沉如磐石,仿佛在确认一件无足轻重的通知。
这下,连查理的眼中都罕见地闪过一丝意外。
“你——不生气?”
查理微微歪头,带着审视和探究,语气玩味。那根危险的神经依然紧绷着。
面具孔洞里两点黄光微微亮了些许,像是在思索:
“马格将军,”
乐的毫无波澜的语调,在陈述一个事实,
“已死。”
“……那么,便是死了。”
“下官以为,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已死之人,再造成更多无谓的伤亡。如今魔兽肆虐,内斗是没必要的。”
查理脸上的审视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疲惫的饶有兴味。
“你小子倒……是个人物。”
“大人谬赞。”
乐谦卑地垂首,动作标准无瑕。
“不过——这事儿!不算完!”
查理的脸色再次沉了下来,手指在桌面上重重敲出节奏,
“乐指挥,”
“大人请吩咐。”
乐挺直背脊,双手重新在腿上合十,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第一!”
查理竖起手指,
“把老子带来的那批人,全都给我叫回来!想拍屁股走的。”
“就放他们走,文牒什么的都要给,另外按人头,每人给点钱,钱,记本王的账上!剩下的,愿意留下的,”
“让他们入你的兵营!军饷、饭食、衣甲、宿营……所有待遇,和你原来的兵,一模一样!明白了?”
“是,下官即刻办理,确保公允。”
“第二!”
查理竖起第二根手指,眼神如鹰隼,
“再让本王听见谁嘴巴不干不净,嚷什么‘贱民’之类的东西……”
“无论是哪个王八蛋!逮住了直接拖下去打二十军棍!”
“然后,把人给我送过来!”
“是。下官会严令各部,再犯者,军法不贷!”乐尊敬地回应。
查理脸色稍霁。
“……第三,”
“本王出来的时候,肩膀上扛着一个蓝色短发的小姑娘。”
乐的目光微微瞥过。
“下官记得这个人,穿的是黑色的长袍。”
“嗯,她是本王的副官,叫萝卜子。”
“给她换地方!立刻!找最干净、暖和的营房!让最好的大夫去治!药别吝啬!”
“是!下官即刻命人将副官大人转移至最好的官舍暖阁,大人放心。”
查理沉默片刻,身体向后更深地陷入硬实的太师椅背。
他长吐一口气,目光再次投向对面那张苍白而神秘的骨色面具。
“你小子……”
“倒是……冷静得很啊。”
乐微微欠身,面具上的黄光在萤灯下依旧稳定,
“大王子大人的御令如山。下官唯以静心应对,以求周全。”
“那个马格死了,接下来这里谁管事。”
“如果总指挥死了,要去报告后方,听王都的决策。”
“我说话算话吗。”
“这里自然是大王子大人享有最高决策权。”
“那现在开始,本王命令,你就是这的总指挥,事情都交给你,你小子没意见吧。”
乐微微一愣,然后恭敬地双手合十,对查理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礼。
“承蒙大人厚爱,下官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