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死了,冷死了!”
查理叫嚷到,并向艾尔玛递了个眼神。
艾尔玛看到查理递过来的眼神,立刻站起身。她走到车窗边,弯下腰,伸手抓住了那被乐掀开的大半片厚重窗帘的下摆。
她用力往回拉。粗糙的布料在她手里摩擦出声响。帘子被重新拉上,遮住了窗外刺眼的白光,只留下一些细小的缝隙,偶尔透进几丝冷气。
车厢里的寒意缓和了一点。查理感觉缩在貂裘里的身体不再抖得那么厉害。
他看向乐。乐因为窗帘被拉上,脸上露出一丝不乐意,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撇了下嘴,把身体往里挪了挪,背靠回车厢壁,继续大口嚼着他那块冻饼。
查理看着乐那张露出来的脸。现在这张脸很年轻,什么表情都直接写在上面。眉毛舒展,眼神很亮,嚼饼的嘴巴动得挺快。这副样子,跟之前那个整天戴着面具、说话做事一板一眼像块石头的乐副指挥,完全是两个人。
查理心里想,这变化太极端了。
之前那个冷硬的副指挥,现在这个随性说话甚至有点毛躁的乐,反差大到难以理解。查理自己都意外,他居然不讨厌现在这个乐,甚至觉得相处起来更轻松点,至少不用绷着神经。
查理费劲地咽下嘴里又干又硬的饼渣,清了清嗓子开口:
“喂,乐大哥。”
他没用之前的称呼,
“你刚讲你爹的事,听着还行。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移到乐旁边草堆上那副被人扔在那的惨白骨头面具上,
“你这玩意儿……”
他朝面具方向抬了抬下巴,
“怎么回事?平时捂得像个怕人看的黄花大闺女,这摘了露个脸,连说话办事都像换了个壳?这东西有啥邪门?戴上了就非得像块石头一样硬邦邦不会说话不会笑?”
查理的问题直白。咕咕和艾尔玛心里也都是这个疑惑。
趁他这个形态,没准碰运气可以问问。
刚刚能说会道讲故事的乐,和那个像木头一样僵硬的副指挥,差别太大。
咕咕立刻把整个身体凑过来一点,花白胡子激动地抖着:
“对对对!小大人问得在理!这宝贝疙瘩,老头子我早八百个心眼子盯着呢!可稀罕了!乐老弟,别藏着,快给大伙儿开开眼!说道说道!”
艾尔玛缩在斗篷里,没吱声,只是抬起眼睛,紫色的眼眸紧紧盯着乐的脸,里面充满的疑问一点也不比其他人少。
乐先是一愣,接着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似乎完全没在意查理有点损的比喻。他伸出食指,点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
“嘿嘿,查理眼力够毒的嘛。不过你说对了一半。”
他的身体稍微前倾,脸上的笑容收了一点,语气变得比较认真,像是在说一件正经事,
“这东西,”
他的手准确指向草堆角落里那个惨白面具,
“是个宝贝,但不是啥弄坏脑子的邪物……它是个‘媒介’。”
“媒介?”
咕咕的声音猛地拔高了八度,带着惊奇,
“啥玩意儿?老头子我走南闯北,听过的‘媒介’,多是那些跳大神的方士术士手里攥着的龟壳、骨头板、玉片啥的,用来跟看不见的东西通话。这面具……硬邦邦的,硌脸得很,还能当媒介?头回听闻!稀罕!”
查理听到这个词,
“媒介?”
他无声地重复。在这个世界,“奇迹”是这里对超凡力量的通称。一个可以沟通“奇迹”的物品,就这么被扔在干草堆里。一种奇异的触动感在查理心里升起——不是对力量的渴望,而是一个习惯于“无魔世界”的灵魂,骤然接触到另一个世界核心规则的陌生与震撼。这东西真能引动超凡?它具体怎么运作?
乐看到三人脸上明显的茫然和不解,显得更来劲了。他用力地点点头:
“对!就是媒介!按那些学院里搞研究的穿袍子老头们说法,这东西像个桥,或者一艘小船,能把普通人跟摸不着看不见的‘力量之源’连起来!一个普通人,想施展出真正像模像样的、能打能防的大本事‘奇迹’,没这东西插一手,门儿都没有!”
他的语气非常肯定,
“你就算把脑子想出坑,把嗓子念冒烟了,最多就是指尖擦个小火星儿,或者吹点儿让人打喷嚏的小凉风!那玩意儿,根本不能上台面。”
他说到这里,特意看了一眼艾尔玛,补充道:
“当然啦,像艾尔玛妹子这种天生跟我们路子不一样的,她们不用这些玩意儿也能施展厉害本事,不算普通路数。”
艾尔玛被提到,头更低了一点,脸有点红。
“那……”
查理的目光再次落在惨白面具上,抛开脑中的杂念,直接问最核心的问题,
“你这面具,作为媒介,到底能让你放出来个啥样的本事?”
乐的脸上立刻显出一种带着得意又有几分保密的笑容。他卖了个关子:
“它能做啥?嘿,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吹牛,肯定不是放小火苗那种!”
他看着查理和咕咕明显更专注的目光,还有艾尔玛屏着呼吸微微张开嘴唇的样子,故意停顿了一小会儿,享受这份期待感。
“戴上它,”
乐的声音压低了点,带着点严肃劲儿,
“我就有本事施展一门真正的‘三级奇迹’了!”
“三级?!”
咕咕的语调升高了,带着惊讶,眼睛也睁大了些,
“乖乖!三级!这可了不得!挺稀罕的高级货了!”他搓着花白胡子,脸上满是羡慕和好奇,
“老头子我以前跑江湖,倒也听说过三级奇迹的名头。厉害!真厉害!一般人想都不敢想能摸到边!怪不得乐老弟你敢戴着脸耍威风!等等……”
他突然想到什么,看着乐那张不再遮蔽的脸,
“你刚才说戴上它才行?那……那你现在没戴,还能使得出来不?”
乐撇了撇嘴,摇头:
“使不了。这媒介古怪得很,不贴脸,不激发它里面藏着的东西,就一破面具架子,跟我刚在霜牙沟啃过的野牛骨头没啥两样。”
说着,他用脚尖轻轻踢了下草堆里的面具。
“三级……”
查理心里暗暗重复着这个等级。之前在克利夫兰巢穴那场拼命的厮杀还历历在目。萝卜子在那场战斗里就曾经拼尽全力施展过一种极其强力、能贯穿低级魔物形成屏障的攻击型奇迹——淡蓝色的、带着巨大穿透力与破坏性的【雷之矢】。
那狂暴的电光撕裂黑暗、灼烧空气的威势,即使是他这个门外汉,也感受到了那绝非普通手段!若按这世界的分级,那恐怕至少是个二级起步!这还只是二级就有那般破坏力……那三级呢?这乐的面具,能带来的又会是怎样一种力量?
“这么厉害的面具媒介……你从哪儿弄来的?”
咕咕忍不住又往前凑了凑,像是要凑近了仔细看看那面具,
“这玩意儿可遇不可求啊!值钱大发了!”
乐的表情变得认真了些,眼神里带着点回忆的色彩:
“一次任务。跟着一支清剿小队,摸进一个被魔军废弃掉的遗迹深处。那地方邪门得很,弯弯绕绕像迷宫,头顶是发光的石头,空气一股怪味儿。在一处塌了大半、感觉早就没人影的房间里找到的。当时它就那么躺在一个破石台上,灰扑扑的,也不起眼。”
乐抬手比划了一下位置,
“跟我一块进去的几个老兵油子,眼睛光盯着角落堆着的几块破铜烂铁和几枚看不出颜色的小钱币了,压根没留意这么个破面具玩意儿。”
他脸上露出一丝略带庆幸的笑容:
“我看着它有点……说不上来,感觉不像普通东西,就顺手捞起来了。一拿起来……嘿!这东西突然像活过来一样!猛地一亮!一股凉气顺着我手指头就往里钻!就像……”
他皱着眉想找个准确的说法,
“就像冰水里的针!刺了一下!”
他晃晃自己捡面具的那只手,
“那之后就贴上脸了,再也弄不下来过。摘是能摘,但只要我想用那里头的力气……”
乐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脑子里像是有个声音答应了一下,这东西‘嗖’一下就自动吸脸上了!严丝合缝,甩都甩不掉!”
查理听着,心里那种奇异感更强了。
遗迹出土的媒介……自动认主……这设定怎么听都像某些老掉牙的故事套路。但这可是真实的世界。他不禁对乐所说的“三级奇迹”更添了几分具体的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景象?
“厉害!真是福大命大!”
咕咕连声赞叹,眼神还黏在那骨色面具上,
“自动认主?这稀罕物灵性也太足了吧?乐老弟你这运气,真没得说!”
乐嘿嘿一笑,坦然接受了这份羡慕。
这时,咕咕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关键问题,浑浊的老眼看向乐,带着老江湖特有的精明和试探:
“乐老弟啊,你刚也说了,戴上这宝贝媒介,你才能放那三级的大本事。可戴上这玩意儿,你不就……变成那样儿了吗?”
他小心翼翼地措辞,伸手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个僵硬的板正表情,“就……跟戴着一块石头壳子似的……说话走路都梆硬邦邦的,脸上啥表情也没有……那……那还是你吗?”
咕咕问出了查理的心里话,连艾尔玛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虽然动作很细微。
乐的笑淡了一点,他看着咕咕和查理,沉默了两秒钟。
“那个样子……”
他的声音平稳了些,带着一种复杂的东西,
“也是我。或者说,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装出来的那个‘我’。”
乐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这副面具……”
他指了一下草堆,
“它的媒介力量激发的时候,会……会让人变得极其冷静。脑子转得飞快,感觉也特别清楚。什么害怕、紧张、犹豫、胡思乱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没了。就像……脑子外面包了一层冰壳子,里头的东西运转飞快,外面的情绪和表情动不了。”
“说实话,刚开始戴上挺不舒服的,感觉整个人被困住。但很快……我就发现这玩意儿带来的那层‘冰壳子’……太好用了。”
乐的嘴角扯开一个不太自然的弧度,像是在自嘲。
“尤其是在前哨,在那姓马的玩意儿眼皮子底下。”
他语气变得冷漠,
“那地方,规矩大过天。说话要一个字一个字崩,走路腰板要挺得像门板。高兴不能笑,难过不能哭,急了不能骂,委屈了更不能顶撞上官!稍微露点不满,稍微显出一点自己本来的样子,就会被那些眼睛毒得像秃鹫的守卫兵盯上,转头告你一状!轻的穿小鞋罚饷,重的……”
他没说下去,意思不言而喻。
“后来我发现,戴上它,”
乐指了指自己的脸,
“就自然成了那副石头样子!说话做事又稳又硬,有规矩,一板一眼。谁也挑不出毛病来!骂你你也得听着,罚你你也得认着,像没感觉一样!那些想使坏找茬的家伙,看着这张死板的脸,一点缝都找不到!只能自己憋着!”
乐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甚至带着一点无奈:
“所以……说它是个掩盖我本来性子的玩意儿,也对。那个‘副指挥’的木头样子,是我装的,用这面具当壳子装着。只有那样,才能在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保住这个位置,让自己……不那么快玩完。”
他重重叹了口气,靠在车厢壁上,望着车棚顶,眼神有点放空:
“戴上面具的时候,我不是乐了。我是前哨指挥副将,乐。该行礼行礼,该闭嘴闭嘴。摘下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表情重新变得鲜活,
“才能找点乐子……”
他又咧嘴笑了一下,这笑容带着点疲惫,也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解脱。
车厢里一时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外面车轮碾雪的“咯哧咯哧”声和马蹄踏在雪地上沉闷的声响。车篷里残留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有点沉闷。
查理看着乐。他有点明白了。
那块面具,是盔甲,也是牢笼。戴上它,才能在这个等级森严、冷酷无情的世界生存下去,活成体制需要的那个“零件”。
但那不是真正的乐。真正的乐,是现在这个会骂娘、会大笑、会憋屈、会讲述自己过去的人。只是,代价是用一层冰冷的壳子锁住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行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倒豆子全倒出来了!”
乐像是要把那份沉重甩开,猛地直起身,脸上又挤出那副爽朗的笑脸,声音也大了起来,
“咋样?够不够意思?把老底儿都掏给你们看了!没点表示?”
咕咕赶紧拍手:
“够意思!太够意思了!乐老弟敞亮人!老头子佩服!”
艾尔玛小声地跟着说:“嗯……谢谢乐将军说给我们听……”
查理没立刻说话,他只是又啃了一口手里坚硬冰冷的烙饼,感受着那股粗粞的食物带来的力量感。他看着角落那个被丢弃的惨白骨色面具,又看看乐那张依旧残留一丝复杂神色的年轻脸庞。
马车在寂静的雪原上继续向前行驶,留下一道深深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