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沿着越来越宽阔、也越来越坚实的道路向前行驶。道路两侧的村落和田地越来越多,虽然大多笼罩在冬日的沉寂里,但那份人气感却越来越浓。路人、小贩、马车也比之前密集了不少,道路上也留下更多车轮碾压的痕迹。
查理透过车窗缝隙向外望去,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路面和两旁的枯草上。远
处,地平线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截断,一座庞大城市的轮廓骤然拔地而起,如同一块巨大的、沉默的灰色石板,矗立在逐渐暗淡的天光之中。
越靠近,那轮廓就愈发明晰。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道仿佛要连接天际的、高耸厚重的城墙。城墙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饱经风霜的青灰色。墙面斑驳,不少地方能看到巨大的、坑洼不平的痕迹,像是被某种可怕的巨力撞击过、又经历无数风雨侵蚀留下的伤疤。
墙体表面布满了经年累月的雨痕风蚀形成的深色条纹,缝隙里顽强地钻出一些枯黄的杂草或苔藓,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摇曳。
城墙的顶部,间隔排布着高大的、如同方尖碑般的塔楼,塔楼的材质与城墙类似,但更显黝黑,顶部似乎有持矛士兵如钉子般伫立的微小剪影。
而通向这座巨城的核心,则是一道巨大的城门洞。即使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那洞口的规模。它并非金碧辉煌的装饰,反而像是一张巨兽张开的大口,深邃、黝黑,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肃杀和沉重感。
马车在距离那道巨大城门洞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是进城查验的队列区域。
“吁——!”
赶车的车夫在外面吆喝了一声,拉住缰绳。
查理推开车门,凛冽的寒风立刻裹挟着喧嚣声涌了进来。
他们随着人流下了车。
外面站满了各色人等,拖家带口的平民、赶着满载货物的马车商人、背着武器结伴而行的佣兵……大多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和对城市的敬畏。
士兵的呵斥声、牲畜的嘶鸣声、孩童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在冷风里显得格外嘈杂。
守门的士兵穿着厚重的、略显破旧褪色的灰蓝色皮甲,外面套着象征风之国徽记——剑与荆棘缠绕的蓝色罩袍。他们神情严肃,或者说麻木。动作娴熟而机械地检查着行人商旅的通关文牒,盘问着来源去向,粗糙的手指翻动着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时不时能听到士兵不耐烦的呵斥:
“快点!”
“你!包袱打开!”
“哪来的?去哪?”
轮到他们了。领头的一个小队长模样的士兵,脸上带着风吹日晒的粗糙痕迹,目光锐利地在查理一行人身上扫过——银发青年、棕发壮汉、白胡子老头、裹着斗篷露出尖耳朵的少女、还有一辆运着个看起来像是棺材的长木箱的马车。这组合实在是有点扎眼。
“哪里来的?证件!”
小队长直接伸手,语气公事公办,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
乐立刻上前一步,动作沉稳熟练,像是做过无数次。
他从怀里摸出一卷用黑绳系紧的、盖着红印的羊皮纸卷。正是当初那个铁桶骑士送来的国王召令。他动作标准地单手递上,同时另一只手自然地扶在佩剑的剑柄上,虽然没拔出来,但那姿势流露出军旅的干练。
“前哨基地,乐。奉王命,护送大王子殿下查理·冯·施瓦茨·帕拉帕拉·汉森入宫觐见。”
乐的声音清晰平稳,没有之前的豪迈,恢复了几分惯有的、略带刻板的官方腔调。他说完,身体微侧,向查理的方向示意。
小队长的目光落在乐递上的羊皮卷上。
那卷轴材质特殊,上面盖着的王室火漆印记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一种独特的暗金光泽,荆棘缠绕长剑的纹路清晰无比。他眼神猛地一缩,脸上的表情瞬间从审视化为了惊愕,然后是绝对的恭敬,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哐当!”
小队长毫不犹豫,单膝猛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冻土地面上!他身后的所有士兵见状,没有丝毫迟疑,如同接到无声指令般整齐划一地齐齐单膝下跪!动作干脆利落,带起一片沉闷的膝盖触地声!
“参见大王子殿下!”
小队长高昂着头,声音洪亮有力,带着军人的铿锵,恭敬地朝向查理行礼。
周围嘈杂的喧闹声,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那些正在接受盘查的行人、推着货物的商贩、抱着孩子的农妇……全都停下动作,惊疑不定地望了过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站在最前面的那个银发青年身上。窃窃私语如同细小的风,
“大王子……”
“那位殿下……”“回来了?……”
查理被这突如其来的高规格“欢迎仪式”弄得有点措手不及,尤其是在这么多人注目下。他感觉浑身不自在,喉咙有点发干,但还是强作镇定,努力挺直腰板,维持着那份属于“王子”的表象。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乐保持着侧身站立的姿势,声音依旧沉稳,带着命令式:
“免礼。殿下行程已由王令详载,不必耽搁。前头引路吧。”
“是!遵命!”
小队长铿锵有力地应声,迅速站起身。他身后的士兵也刷刷地跟着起身,动作整齐划一。小队长的态度更加恭谨,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殿下,乐指挥,诸位,请随下官来!”
士兵们不再检查其他人,立刻分出几人,迅速驱散了查理他们车前和两旁的闲杂人等,在拥挤的入城通道前人为地清出一条不算宽敞、但足够马车通行的道路。士兵们手握长枪肃立两侧,神情肃穆。那小队长亲自在前面引路。
查理一行人重新登上马车。车夫吆喝一声,鞭子一扬。沉重的马车车轮滚动,再次发出“骨碌碌”的声响,沿着士兵们肃立出的通道,缓缓驶向那道如同巨兽喉管般的城门洞。
当马车真正驶入城门洞的阴影时,查理再次抬头。巨大的青石拱券从头顶压下,形成浓重的阴影。洞壁极高,呈现出千百年雨水冲刷留下的灰黑色泽。墙壁上镶嵌着巨大的、早已熄灭火盆的铁架子,残留着经年的烟熏痕迹。空气骤然变得阴冷刺骨,带着一种陈年石头、铁锈和若有若无的酸臭混杂的气味。
两侧墙壁上还残留着一些暗淡模糊的壁画和刻痕,但因为岁月和尘埃,早已看不清具体内容。只有头顶那道狭长的缝隙,透进外面冰冷的灰白天光,在地上投下一条狭长的光带。车轮碾过坚硬的岩石路面的声音在深邃的甬道里回荡,仿佛被放大了数倍,格外清晰,又带着空旷的回响。
穿过这幽深、冰冷、散发着莫名沉寂的巨门甬道,阳光重新变得刺眼些。眼前豁然开朗。
高耸的城墙内部,是无比广阔的城区。
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与查理想象中的王都繁华相去甚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萧索。
道路两旁大多是低矮的灰瓦房顶和斑驳的土坯墙壁。不少房屋的墙体剥落严重,露出里面的劣质砖石甚至黄土。巷陌狭窄而纵横交错,如同蛛网。路面铺着凹凸不平的石板,缝隙里塞满了污泥和不知名的黑褐色秽物。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难以名状的味道——排泄物的腥臊、腐朽的木头、廉价油脂燃烧的黑烟、还有路边堆积的还没来得及清走的垃圾散发出的酸腐气味,所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被冷风吹送着涌入车厢。
偶尔能看到一两间店铺开着门,但门可罗雀。招牌陈旧,油漆剥落。
行人大多穿着破旧的棉袄或麻布衣裳,裹紧身体在寒风中行色匆匆,面黄肌瘦,神情麻木或带着忧虑,很少能看到笑容。路边的角落里,能看到裹着破烂布条的乞丐蜷缩着,瑟瑟发抖。
远处似乎有更大的主街,能看到一些相对高耸些的建筑轮廓,但也大多灰扑扑的,缺乏生气。一种无形的压抑感笼罩在整座城市的上空。
查理皱着眉看着窗外。这就是……风之国的王都?想象中车水马龙、楼阁林立、人声鼎沸的景象一丝也无,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暮气沉沉的感觉。
乐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恢复了那种平稳清晰的调子,似乎早已习惯这一切:
“殿下,距离国王陛下诏书上定的觐见之日还有四天。按惯例,我们可以先在城内休整。王城驿馆在东华门附近,条件尚可,守卫也好,不如先去那里落脚?”他的措辞又带上了恭敬的官方口吻。
艾尔玛小脸有些发白,似乎被这巨大却灰暗的城市景象和污浊的气味弄得很不舒服,悄悄地捂住了鼻子。
咕咕倒是伸长脖子好奇地打量着窗外,嘴里嘀嘀咕咕:
“啧啧,这味儿,还是这么冲鼻……这街上的人气儿……看着都苦哈哈的……”
查理看着窗外这完全称不上“欢迎回家”的场景,心里那股沉甸甸的感觉更重了。他收回目光,靠在棺材壁上,吐出一口气:
“行吧。听你安排,乐。先去驿馆。赶了这么些天的路,老子也想躺躺了。”
马蹄踏着冰冷的石板路,车轮碾过脏污的缝隙。马车在引路小队长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驶入这片庞大、沉默、却又处处透着衰败和沉重的王都阴影之下。距离那个象征着权力中心的王宫还有四天,但这座城市的模样,已经无声地在每个人心中投下了难以言说的第一道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