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走到棺材旁边,将上边透气的布摘下。
“……傻妞……听见没……咱们到地头了……王都……内城……顶好的酒店……侯爵套房……乐大哥说……以前只有侯爵才能睡这地方……嘿嘿……你个小妞可是……沾了本大爷的光……懂不懂……”
他靠着冰冷的木箱壁,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粗糙的木板表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这地方……真他娘的大……也真他娘的……假……”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房间里那些流光溢彩的悬浮灯饰、如同凝固星光般的半透明沙发、巨大得能当镜子照的水晶幕墙……最后落回眼前这个简陋、深沉的木箱上。
“……跟咱们在克利夫兰地下……钻的那些黑窟窿……完全两码事……那里……石头是冷的……血是热的……空气是臭的……但喘气儿……是实在的……”
“……这里……啥都漂亮……啥都香……连他妈空气都像掺了蜜糖……可老子……咋就觉得……喘气儿都费劲呢……”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声音更低了些,像是怕惊扰了箱子里沉睡的人:
“……你躺这儿……倒是省心了……啥也不用看……啥也不用想……老子还得……接着演……”
“……演那个……顶着屎盆子王冠的……大王子……”
“……”
他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在木板上划拉着,仿佛在描摹什么。
“……你还记得……咱们刚碰上的时候不?……在牢里……黑黢黢的……老子……哦不……那时候还是‘土豆猪’……啥也不懂……”
“……然后……就看见你了……蓝头发……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睛贼亮……跟个小豹子似的……”
“……再后来……越狱……你挡在我前头……放那个……蓝光闪闪的……雷之矢……自己累得小脸煞白……站都站不稳……还硬撑着说……‘快走!’……”
“……老子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你这傻妞……真他娘的……够劲!……”
“……走个屁!……”
查理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一股执拗的狠劲,随即又低了下去,像是在对沉睡的人抱怨:
“……老子是那种人吗?……要跑……也得扛着你一起跑!……”
查理的声音哽了一下,手指用力抠进了木板的缝隙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那股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再后来……就到了……哨卡……你……就一直……这么睡着……”
“…………”
查理的声音彻底低了下去,只剩下手指在木板上无意识划动的沙沙声。
“……傻妞……快点醒吧……这地方……看着光鲜……老子……心里没底……”
“……乐大哥……看着靠谱……但……总觉得……他藏得深……”
“……咕咕那老东西……滑溜得很……艾尔玛……太单纯……”
“……老子……一个人……顶着这王子的壳子……在这龙潭虎穴里……心里……虚得很……”
角落里,乐一直安静地听着。
他靠在那张如同凝固星光般的半透明沙发上,两条长腿随意地交叠着搭在矮几上。
他脸上那副在楼下大堂和总管面前端着的、如同石刻面具般的严肃表情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放松的、带着点慵懒和玩味的笑意。
他时不时抿一口杯中酒,深褐色的眼眸里映着远处查理靠在木箱上低声絮语的侧影,眼神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略带调侃的温和。
“啧……”
乐突然咂了下嘴,声音不大,但在查理那低沉的独白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晃了晃手里的杯子,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挂出漂亮的弧线,
“我说查理老弟……你这对着个木头箱子……嘀嘀咕咕……又哭又笑的……知道的……以为你在跟老相好叙旧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中了什么邪门的诅咒……被箱子精给迷住了呢!”
他语气轻松,带着明显的调侃,完全没了之前那种一丝不苟的副指挥腔调。
查理被打断了思绪,没好气地抬起头,瞪了乐一眼:
“滚蛋!你才被箱子精迷住了!老子乐意!你管得着吗?”
“管不着!管不着!”
乐哈哈一笑,仰头灌了一大口麦酒,喉结滚动,发出满足的叹息,
“哈——!爽!这贾巴沃克的麦酒……味儿是正!比驿站那马尿强一百倍!”
他放下杯子,身体在沙发上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陷进去,目光带着促狭的笑意看着查理,
“不过老弟啊……你这深情款款的……对着个……嗯……‘圣龛’……诉衷肠……哥哥我听着……都有点……嗯……肉麻!要不……哥哥我回避一下?给你们俩……留点私人空间?”
“滚!”
查理抓起手边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触感温润的小摆件,作势要砸过去,
“再废话老子把你那张破嘴缝上!”
乐毫不在意地笑着,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你继续!继续!”
他端起酒杯,又美滋滋地喝了一口,眼神却依旧带着笑意瞟着查理那边。
另一边,靠近开放式餐厨区的巨大吧台旁。
咕咕正踮着脚尖,整个上半身几乎都趴在了那光可鉴人、如同黑曜石般深邃的吧台台面上。他手里拿着一个酒店提供的、造型极其复杂、由无数细密水晶棱面切割而成的醒酒器虽然里面根本没酒,对着头顶悬浮的星盘灯翻来覆去地研究,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嘴里不停地发出“啧啧啧”的惊叹。
“我的个亲娘姥姥!瞧瞧这玩意儿!这切工!这透亮劲儿!这要是装满了好酒……啧啧啧……光看着都醉人!”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摩挲着水晶器皿冰凉的表面,感受着那细腻到极致的棱角,
“这玩意儿……得值多少钱?老头子我当年在南海跑船……见过最大的水晶杯……也就巴掌大!跟这个比……那就是个尿壶!”
他越看越爱不释手,忍不住把鼻子凑到醒酒器口,使劲嗅了嗅,仿佛能闻到里面残留的、想象中顶级美酒的醇。
“香!真香!这水晶……都带着股贵气!”
艾尔玛则站在咕咕旁边不远处,正对着一个镶嵌在吧台内壁、造型极其简约流畅、表面如同水银般流淌着柔和光泽的金属装置发呆。那装置似乎是某种……恒温保鲜或者快速制冰的魔法器具?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点敬畏地,轻轻碰了一下那光滑如镜的银色表面。
嗡……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蜂鸣般的低响。那装置光滑的表面突然亮起一圈柔和的蓝色光晕,内部似乎有某种液体在无声流动,温度瞬间变得冰凉。
“呀!”
艾尔玛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猛地缩回手,小脸微红,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生怕自己弄坏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嘿嘿嘿!丫头!别怕!”
咕咕听到动静,扭过头,脸上带着老顽童般的得意笑容,
“那玩意儿……叫‘寒泉匣’!高级货!专门冰镇好酒好菜的!摸一下没事!凉快吧?”
他显然不懂具体原理,但凭着老江湖的经验瞎蒙。
艾尔玛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敢再碰了。她好奇地看着那圈渐渐暗淡下去的蓝色光晕,小声问:
“咕咕爷爷……这里的东西……都好……好神奇……也好贵吧?”
“贵?那还用说!”
咕咕放下手里的水晶醒酒器,又拿起旁边一个同样精致、镶嵌着细小宝石的银质开瓶器把玩着,嘴里啧啧有声,
“你看看这灯!这椅子!这杯子!这地板!哪一样不是金子堆出来的?老头子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就没见过这么……这么……”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这么败家的地方!”
他凑近艾尔玛,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口吻:
“丫头!你猜猜……咱们睡这一晚上……得花多少钱?”
艾尔玛茫然地摇摇头,她对金钱的概念还很模糊。
咕咕伸出两根手指,在艾尔玛眼前晃了晃,又觉得不够,再加了一根:
“这个数!起码这个数!”
“三……三个银币?”
艾尔玛怯生生地猜道。在她家乡,三个银币够一家人吃半个月了。
“噗——!”
咕咕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花白胡子直抖,
“银币?!我的傻丫头!三个银币?连这门口的红毯子都买不起一寸!起码这个数!”
他再次伸出三根手指,用力晃了晃,“三百!三百金币!打底!”
“三……三百……金币?!”
艾尔玛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小嘴张成了o型,彻底被这个天文数字吓傻了。三百金币!那得买多少袋白米?多少匹好布?她简直无法想象!
“嘿嘿!吓到了吧?”
咕咕看着艾尔玛震惊的样子,得意地嘿嘿直笑,
“这还只是房钱!不算吃的喝的用的!你看那边!”
他指着远处查理和乐坐着的区域,
“那酒!那杯子!那沙发!哪一样不是钱堆出来的?还有那……”
“行了!老东西!别在那儿瞎嘀咕了!”查理的声音从沙发那边传来,带着点不耐烦,“让你弄点喝的!磨蹭半天!研究出金子来了?”
“哎!来了来了!”
咕咕赶紧应声,放下手里的开瓶器,手忙脚乱地去摆弄吧台上那些闪闪发光的瓶瓶罐罐和造型奇特的金属龙头,
“小大人稍等!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老头子我给您调一杯……呃……特调!保证您没喝过!”
他一边胡乱地拧着龙头,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这个……黄澄澄的……像蜂蜜水……这个……绿油油的……闻着像薄荷……这个……红彤彤的……跟血似的……啧啧……都倒一点……混一块儿……”
艾尔玛看着咕咕把那几种颜色诡异、气味也怪异的液体胡乱混合在一个巨大的水晶杯里,搅和成一团难以形容的、如同沼泽淤泥般的粘稠糊状物,小脸都白了。她赶紧小声提醒:
“咕咕爷爷……勇者大人……可能……可能不喜欢喝这个……”
“嘿!丫头!不懂了吧?”咕咕神秘兮兮地晃了晃那杯“特饮”,“这叫创新!小大人什么好东西没尝过?就得来点新鲜的!保管他喝了……精神百倍!”
他脸上带着一种“老子很懂”的自信笑容。
乐在旁边沙发上看着咕咕的“杰作”,嘴角忍不住抽了抽,端起自己的麦酒杯又灌了一大口,压压惊。
查理也看到了那杯颜色诡异的东西,眼皮直跳:
“老东西!你他娘的在调毒药呢?!给老子倒了!换清水!要凉的!”
“啊?清水?”
咕咕一脸失望,看着自己精心调制的杰作,有点舍不得,
“小大人……您尝尝嘛……说不定……”
“倒掉!”
查理斩钉截铁。
“唉……好吧……”
咕咕垂头丧气,把那杯东西倒进了旁边一个看着就很贵的玉石水槽里。粘稠的液体顺着光滑的槽壁缓缓滑下,留下几道难看的污痕。
艾尔玛赶紧拿起旁边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壶,从那个刚才吓到她的“寒泉匣”出水口接了满满一壶冰凉清澈的净水,小心翼翼地给查理和乐各倒了一杯,又给咕咕也倒了一杯。
“还是加菲猫懂事!”
查理接过冰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稍微驱散了些心头的烦躁。他看向艾尔玛,
“别听那老东西瞎忽悠。你也喝点。”
“嗯……”
艾尔玛小声应着,自己也捧着一小杯水,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凉的水让她感觉舒服了些。
乐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目光看向查理,脸上带着点认真的神色:
“查理老弟,说正经的。明天……有什么打算?就在这侯爵套房里……窝着?还是……出去转转?踩踩点?”
查理握着冰冷的杯子,手指在杯壁上无意识地滑动。他沉默了几秒钟,目光扫过奢华得令人目眩的房间,又落回角落那个沉默的木箱上。
“……窝着?”
他嗤笑一声,声音带着点自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劲,
他抬起头,看向乐,眼神锐利起来:
“乐大哥,你对这王都……熟。明天……带老子出去转转!看看这风之国的‘精华’……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乐深褐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光芒,嘴角勾起一个带着点痞气的笑容:
“行啊!没问题!包在哥哥身上!这王都内城……犄角旮旯……哥哥我闭着眼睛都能摸个门儿清!保管让你……大开眼界!”
他端起酒杯,对着查理的方向虚虚一举:
“明天……哥哥带你……好好见识见识……这‘精华’底下……到底埋着多少……见不得光的……烂泥!”
查理也端起水杯,对着乐的方向,重重顿了一下:
“好!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