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乐的坦率带来的短暂沉默,被他一声大咧咧的咳嗽打破。他啪啪拍了两下手,像要把那点沉重拍掉:
“成了!事儿过去就拉倒!你们瞅外头!”
他手指头一戳前面,好像能捅穿车篷,
“雪壳子没影了!瞅见村子没?王都就快到了!”
这股粗声大气的劲头很快带起了节奏。查理也觉得胸口松快了些。他看着乐那张现在完全敞亮的脸,之前那层面具带来的隔膜感,是淡多了。一个更熟稔点的叫法顺嘴溜了出来:
“乐大哥说在理儿!”
查理嗓门也跟着拔高了点,带着随性,
“可算熬到头了!操,这破路,走得老子尕娃都差点磨掉半个!进城!必须好好犒劳哥几个!”
咕咕立马接茬,花白胡子直颤悠:
“好好好!小大人这话贴心!再啃这冻石头饼子,老头子我这老牙真要撒丫子下岗喽!”
乐咧嘴一笑,巴掌一拍自己大腿:
“爽快!是哥们的调调!”
艾尔玛坐在角落,听着他们嚷嚷,嘴角也悄悄地、小幅度地向上弯了一点点。
马车轱辘继续转。车厢的颠簸明显小了,不像陷在雪坑里那样东摇西晃不消停。马蹄子敲地的声儿也变了,从前头在雪里“噗嗤噗嗤”的闷响,换成了清脆的“哒哒哒、哒哒哒”。车轮子滚起来,也从“咯吱咯吱”的拔泥声,变成了顺畅不少的“骨碌骨碌”。
窗帘缝儿里钻进来的风,还是凉飕飕的,但没那么钻心刺骨了。
空气里那股纯冰雪的味儿淡了,杂了点别的,像是远处飘来的柴火烟味儿,还有路边冻土混着化雪水的潮气。
查理手欠,还是忍不住把自己那边窗帘扒拉开一条小缝儿,眯着眼朝外瞅。
外头确实亮堂不少。大路平坦宽敞多了,地上厚厚的积雪没了,露出来的是冻得硬邦邦、颜色发深的路基,有些地方还汪着点儿没化干净的雪水泥。
路两边也不是光秃秃的白雪地了。远处大片的地被田埂分成块儿,枯黄的草根和深褐的冻土露着。再远点,一些矮趴趴的村子影子模模糊糊的,还能看见一缕缕淡淡的烟柱子歪歪扭扭升天上去。
路上也不就他们一辆车了。
前前后后开始有人影儿晃悠。多是穿着厚旧皮袄子的,背着包袱扛着家伙什走路。时不时还有一两个农夫,赶着拉草料或者杂货的驴车慢悠悠过去。
虽说不上热闹,但总算有了人味儿,不像雪地深处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嘿!快看那边!”
咕咕也挤到另一个窗子边,使劲儿扒开帘子更大一块,指着一个离路不远的小村子,几间土房子围着一圈矮篱笆,里面有几个穿着鼓鼓囊囊棉裤的小家伙儿在撒欢跑,
“有村子!王都真就要到啦!”
车厢里的气氛明显又活泛了点儿。
“总算见着点儿烟火气儿!”
乐也凑窗边瞅了一眼,嘬了嘬牙花子,
“再在那雪壳子里蹲着,老子没冻死也得给闷馊喽!”
他收回头,目光在车厢里哥几个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定在查理身上,脸上挂着笑,话里带着点调侃但也没藏着掖着的心思:
“我说查理老弟,咱们哥仨加一丫头片子,陪你啃了一路冻砖头,好容易熬到地头儿了。你这正牌大王子,回了老窝王都,总不能还让咱哥几个蹲街边啃冷馍馍喝凉风吧?热水热炕热乎饭,得管够吧?怎么也得分个屋檐儿给咱避避风吧?”
“那指定不能!”
对啊,我是王子啊,纯纯的上位者啊!
查理想都没想,嗓门挺大,回得嘎嘣脆。
他坐直了点,靠在冰冷的棺材壁上,目光掠过车厢里的仨人——艾尔玛抬着小脸,咕咕眨巴着老眼,乐也盯着他。
“乐大哥,”
查理特意咬重了前俩字,口气认真,
“前哨那劳什子副指挥鸟衔,趁早扔臭水沟里!进了王都,站稳脚根子,”
他大手一挥,
“你就跟着我干!咱家新府里头,还缺个镇得住场面的大管家!就你了!薪水你提,包你满意!油水管够!”
他直接许了个位置更高、油水更足的大管家差事。
乐脸上的笑容唰一下冻住了,他身子猛地往前一探,那双深褐眼珠子里“腾”一下像点着了火把:
“大管家?跟着你干?查……查理老弟……这话……作数?”声音里炸着惊,炸着喜,还有种压都压不住、噼里啪啦往上蹿的烫劲儿!
“一口唾沫一颗钉!就你乐大哥的本事和人品,窝在边境鸟不拉屎的地方当个芝麻小副指?埋汰谁呢!”
查理巴掌一拍自己腿,声音更响,
“王都城水再浑,老子也得趟出条道站稳了!站稳了,身边就得是自己得力的左膀右臂!我看你正对路子!”
咕咕在旁边听得眼睛发直,嘴都合不拢了:
“好啊!好啊!大管家!乐老弟……哦不!乐大总管!这差事太贴了!跟着小大人,那是吃香喝辣喽!”
艾尔玛虽然不太懂大管家具体干啥,但看查理和乐这架势,也知道是天大的好事。
乐坐那儿没动,眼珠子就直勾勾地盯着查理,好几秒没吭气儿。他那张习惯咧着笑的脸上,肌肉好像有点不听使唤地绷紧着。
终于,他狠狠吸了一大口气,胸膛都跟着鼓起来,脸上猛地又绽开个大笑,但这笑有点发硬,带着遮掩不了的激动劲,声音比刚才沉实有力得多:
“好兄弟!够意思!就凭你今儿这句话!从今往后,我乐的身家性命,挂你裤腰带上了,刀山火海,老子缩个头就是软卵蛋!谁他娘的敢动你一根毛,老子把他脑瓜子拧下来当球踢!”
最后那句几乎是吼出来的,震得车厢直晃悠。
“嘿嘿嘿,小大人您看乐大总管这派头!”
咕咕搓着手,笑得见牙不见眼,扭头就对查理发动攻势,
“那……老头子我呢?艾尔玛这乖丫头呢?咱们仨可都是一根藤上的冻葫芦,陪您在冰窟窿里滚过来的呀!没有功劳那也有冻饿之苦的苦劳哇!”
他老脸笑成朵菊花,开始卖惨表功。
艾尔玛被他一提,有点慌神,赶紧低下头,小手紧张地捻着斗篷边角。
“都包圆了!”
查理大手一划拉,底气贼足,
“这死老头咕咕……”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咕咕瞬间瞪大的老眼,脸上露出促狭的笑,
“老本行忘光了?手脚眼神还挺麻溜!老子新开的府门房外头还差个扫地抹灰的小工!我看你就挺合适!专门给我扫大门口!扫干净点儿!省得老子看着烦心!”
“啥?!”
咕咕像是屁股底下突然蹦出个炮仗,“噌”一下就从草垫子上蹦了起来,脑袋差点撞到车篷顶,老脸憋得通红,花白胡子气得直哆嗦,
“我?!扫……扫地?!小大人!您可不能这么埋汰人啊!老头子我……我……”
他“我”了半天,脸都憋紫了,突然猛地一拍胸脯,
“老头子我好歹也是王都道上响当当的老前辈!当年可是跟着大船帮……”
查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跳脚,悠悠然接口:
“哦?大船帮?那你路子野啊!正好,乐大总管回头给我好好盘盘库房旧账,少一个铜板,我就让他去找你这位‘老前辈’叙叙旧,好好聊聊当年怎么把库房当海港,东西随便‘漂走’。”
乐立刻配合地板起脸,眼神凶巴巴地扫向咕咕。
咕咕后面的话立马卡嗓子眼里了,他瞅瞅查理,再瞅瞅乐那仿佛下一刻就要动手的架势,刚才那股气焰“噗”地一下瘪了。他讪讪地缩回草垫子上,嘴里小声嘀嘀咕咕,像蚊子哼哼:
“……算……算了,扫地就扫地……工钱管够就成……”
车厢里爆发出哄堂大笑!乐笑得眼泪都差点出来,猛捶自己大腿。
查理看着吃瘪的咕咕,这才笑着转向还在低头害羞的艾尔玛:
“至于加菲猫嘛……”
他又故意拉长了调子,看着艾尔玛耳朵明显竖起来了,紧张得肩膀都绷紧了,
“你不是惦记你那小点心铺子吗?放心!进城就给你找块好地方!咱王府街口就开!就叫‘加菲猫大福饼’,门头搞大点!赚的钱,你收着,乐大总管亲自给你管账!保证没人敢少你半个铜子儿!至于住处?”
他看向三人,
“王都里头,老子的王府宽敞得能跑马!想住哪院自个儿挑!仆役丫鬟,给你们配齐活儿!”
咕咕听到钱给艾尔玛收着,乐管账,还能挑院子住,刚才那点郁闷立马抛到九霄云外,又眉开眼笑起来:
“我的亲娘!一人一个院子!小大人您简直是我亲爹……啊不!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老头子我后半辈子就指着您活了!”
艾尔玛的脸“唰”一下红到了耳朵根,头垂得恨不得钻到斗篷底下,露出来的耳朵尖烧得通红,声音像蚊子叫:
“勇……勇者大人……您……您别……”
后面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了。
“好!痛快!哈哈哈哈哈!”
乐的大笑声震耳欲聋,充满了豪气和满足,他用力一巴掌拍在查理肩膀上,劲儿不小,拍得查理一趔趄,
“我就知道你小老弟能处!这买卖做得顶天值!”
车厢里充斥着笑骂和轻松的气息。车轮平稳地滚动在坚实的冻土大道上,朝着地平线上那座在冬日阳光里显露出愈发清晰宏伟轮廓的王都驶去。车厢里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乐眼中是跃跃欲试的雄心和痛快,咕咕脸上是心满意足的小得意,艾尔玛脸上是羞涩和藏不住的期待,而查理靠回冰冷的棺木壁,感受着车厢里因他几句话升腾起的希望与干劲,心中那份对于即将踏入权力漩涡深处的隐忧,似乎被眼前这份粗粝的、真实的信任冲淡了些许。
王都的高大城门就在前方,沉默地俯视着这些带着希望奔来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