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两……”
这两个字像两块冰冷的铁疙瘩,在陈默的太阳穴上反复碾压。地上那三枚绿锈斑斑的铜钱仿佛烙进了他的眼底,发出无声的嘲讽。胃里那片火烧得更旺了,肠子似乎绞在了一起,拧着劲儿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腔深处那空空如也的酸楚。陈忠枯柴般的手指还在徒劳地捻着那个空瘪的灰布钱袋,枯瘦的肩膀耷拉着,整个人被无形的巨石压得快要嵌进冰冷的泥地里。
不能再躺着了。躺下去不是饿死就是被债主打死。那股憋在喉咙口的腥甜被一股更原始的、近乎本能的求生欲强行顶了回去。
陈默慢慢弯下腰,指甲缝里嵌满了地上的尘土,他拾起一枚铜钱。边缘磨损得厉害,绿锈黏腻腻地沾在指尖。钱文模糊不清。他掂了掂,轻飘飘的,份量赶不上出租屋门口一枚游戏币。
“老陈……”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粥…那半碗粥在哪儿?” 他怕自己再看着这三枚小东西,会控制不住一脚把它们踩进泥里。
“哎!在…在灶房!老奴这就去温温!” 陈忠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的老马,陡然惊醒,浑浊的眼珠里勉强燃起一丝光,又迅速被更深的惶恐覆盖,“只是…灶都凉透了…柴…柴也湿气重……”
“我去。”陈默截断他的话,把铜钱揣进怀里,硌着皮肤生疼。他绕过破桌子,目光扫向墙角那堆可怜的、像是刚从泥坑里捞出来的柴禾。行吧,生火总比改ppt强吧?ppt才是真正的地狱。
推开那扇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破板门,“灶房”二字都是过誉。一个紧挨着主屋泥墙、靠着几根歪木勉强搭起来的草棚子,顶上压着些枯枝败叶,四处漏风。所谓灶,就是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垒起来的简易炉灶,上面架着一只黝黑、豁口、熏满了厚厚黑烟的陶罐。一个角落里放着一个半人高的、裂了几道大口子的粗糙陶水缸。寒酸,简陋,每一寸空间都在诠释家徒四壁。
陈默蹲到那堆柴禾边,伸手扒拉了一下。手指触及的是浸透骨髓的潮意,几根小点的枯枝轻轻一捏就软塌塌地断掉,甚至能挤出几滴浑浊的水。他抓起一把枯草叶,湿漉漉、软趴趴的,别说生火,擦屁股都嫌扎手。角落里躺着两块灰扑扑的石头,一大一小。这就是打火石?
一股浓重的无力感夹杂着荒谬感席卷而来。现代社畜的必备生存技能——点外卖,在这里全是狗屁!连最原始的明火制造,都仿佛一道跨不过的天堑。
他深吸一口带着柴草霉味和牲口气息的冷风,攥紧了那两块冰冷沉重的石头。沉下心来回忆搜索引擎角落里早已模糊的知识碎片:击打,火星……
咚!
两石相撞,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草棚子里格外刺耳。没有绚丽的火花,只有几点微不可查的、灰色的粉末状碎屑簌簌落下,掉在脚下同样潮湿的泥地上。
“姿势不对?角度?力度?” 他咬牙切齿,又狠狠撞了一下。
咚!喀啦!
又是一声响,这次用力过猛,稍小那块石头边缘崩掉一小块,溅射开来。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倒是落在了他努力拨拉到一边、相对干点的枯草碎上。
有戏?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屏住呼吸,把两块石头凑得更近,几乎贴到一起,然后用尽吃奶的力气,拿住两块石头的豁口边缘,用力一擦!
嗤——!
一簇比芝麻大不了多少的、橙红色的小火星陡然迸射出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极其微弱的光芒,短暂地照亮了他因紧张而绷紧的脸颊。火星如同最吝啬的流星,扑簌着,几乎就在脱出石头边缘的瞬间,就迫不及待地湮灭了,只在极快的视觉残留里留下一点虚幻的光痕。
连他妈烟都没点着就没了!
那一瞬燃起的希望之光,比火星本身熄灭得更快。随即被巨大的挫败和恼恨彻底吞没。
“草!” 陈默几乎要爆炸了。积压了不知道多少世的怒气直冲头顶。什么狗屁生存指南!他猛地抡起那两块该死的石头,疯狂地朝地上砸去!“给老子着!着火啊!操!!”
咚!咚!咚!
石头砸进泥地,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碎石渣子飞溅。泥地被砸出一个浅浅的小坑。然而火星再没出现。只有一股呛人的尘土混合着石头碎末猛地扬起,劈头盖脸罩了他满头满脸。
“咳咳…咳…呸!呸!” 陈默猝不及防,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一边咳,一边胡乱地用手抹脸,想把那些该死的灰尘抹掉。结果手上刚才粘的柴灰、石末混着泪水口水,直接和在脸上糊成了一片热腾腾的粘稠泥浆。
陈忠不知何时已经扶着草棚的歪柱子挪了过来,本就佝偻的腰弯得更深了,枯瘦的脸上写满了担忧、惶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
“少…少爷…慢…慢点…”老人嘶哑的声音里带着安抚孩子的腔调,小心翼翼地去扯陈默还死死攥着石头的手臂,“这…这湿柴…实在打不出火的…您身子刚好…别…别动怒啊…”
“我不动怒?!我他妈…”陈默红着眼,刚想咆哮,嘴里一股土腥味混合着石粉的粗粝感,让他又一阵干呕。他猛地甩开陈忠枯槁的手,指着自己狼狈不堪的脸,“看到没?这叫生存?这叫谋杀!没有打火机的人生就是一场巨大的骗局!” 声音里带着穿越者独有的悲愤控诉。
陈忠被他甩得一个踉跄,勉强稳住,浑浊的眼睛更迷糊了:“打…打火鸡?那…那是何物?能…能吃?” 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陈默只觉得眼前发黑,一口老血憋在胸口。这语言障碍的鸿沟比那十两银子还难填!他放弃了解释,只觉得五脏庙闹腾得快要造反,胃壁摩擦的声音几乎清晰可闻。
饿!
火烧火燎的饿!
他目光像雷达一样在狭小的灶房里扫射,最终死死锁定在那个巨大的陶水缸上。饿极了,喝冷水先灌个水饱也行!
陶缸很高,几乎到陈默胸口。缸身上有几道长长的裂纹,用不知名的黑乎乎东西糊着。他走到旁边,踮起脚,伸手去够搭在缸沿上的、一个用半个葫芦掏空做成的水瓢。
指尖触到冰凉的瓢身,他迫不及待地探身,伸长手臂,想把瓢整个拿下来舀水。
就在这时,一股剧烈的、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猛地窜上脊椎。昨晚落水时那冰冷的窒息感如同鬼魅般瞬间回笼!浑身肌肉骤然僵硬!
“操!”
一声短促惊叫!
脚下那双粗麻鞋底在刚被他砸石头溅了水的湿泥地上一滑!
整个人瞬间失重!上半身完全失控地朝着水缸口砸了下去!
噗通!!!
巨大的水花猛地炸开!冰冷刺骨的水瞬间将他半个脑袋和整个胸膛死死包裹!刺骨的寒意顺着每一个毛孔疯狂钻入!鼻腔里猛灌进一大口腥味十足的冷水!他像只笨拙的秤砣,半个身子卡在缸口,双腿还在缸外徒劳地乱蹬。
冰冷!窒息!混合着缸底陈年水垢和老泥的腥臊气味直冲天灵盖!
“咳咳…咕噜噜…救…”
陈忠的惊呼声变调成了凄厉的破锣响:“少爷!!!”
那双枯瘦得只剩下骨头和青筋的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死死抓住陈默还在乱扑腾的腿脚,用尽全力往后拽!
噗噜!
一番生拉硬拽,水花四溅,陈默像个被剥了壳的虾米,带着一大股脏水和泥浆,从水缸里被“拔”了出来,瘫倒在冰冷湿滑的地上。
他像从冰窟窿里捞出来,止不住地哆嗦,剧烈地咳嗽,把呛进去的脏水拼命往外呕。脸上、头发上全是湿漉漉的泥水,滴滴答答往下淌。那身单薄的粗布衣服彻底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冷得他牙齿都在打颤,尤其是裤裆的位置,凉得透心。他躺在地上,看着灰蒙蒙漏风的草棚顶,目光呆滞。
刚才那点悲愤全被这缸冰水浇熄了,只剩下冻到麻木的空壳。脑子里循环播放一个念头:打工人,穿越了,想喝口凉水,然后摔进臭水缸湿了裤裆……
陈忠手忙脚乱地跪在他旁边,扯着自己同样破旧的外衣就往他身上胡乱地擦,老泪纵横,又痛又急又带着点后怕的哭腔:“我的少…少爷啊…造孽啊…您别吓老奴啊…老奴这就去借柴火…这就去…老天爷啊…少爷落了水醒来就…就像变了个人…魂儿都给冲散了似的…这…这日子可怎么过…”
变了个人…魂儿冲散了……
陈默听着老仆这无心又惊恐的哭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攥了一下,猛地一缩。冰冷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寒意直透骨髓。他颤抖着,伸出同样湿漉漉、冻得发红的手,在地上摸索了几下,抓起几片刚才被自己忽视的、皱巴巴、深褐色的东西——那是从水缸里带出来、掉在地上的干红薯皮。
他凑到嘴边,沾着缸里的腥水和地上的灰泥,不顾一切地咬了下去。
干硬,粗糙,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儿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淀粉甜味。他用尽全力咀嚼着,像是在撕咬命运的喉咙,那点微不足道的甜味在舌尖弥漫开,混着泥土的涩味、缸水的腥气,还有被火石憋屈、被水缸戏耍的狼狈不堪。他啃着这生硬的皮,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饱含了无尽悲愤的控诉:
“该死的世界…连打火机都没有…让不让人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