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耀三十九年!
前朝年号!
齿轮……
铁牛……
陈默的手指僵在那冰凉的刻痕之上。
那冷硬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
眼前是缓缓旋转的巨轴喷涌的浑水。
鼻尖是泥浆蒸腾的腥臊气。
耳中是新修的螺旋泵运转时沉重的吱嘎声。
可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那冰冷的、刻在铁牛身上的字迹和脊背上被岁月蚀空的齿轮孔洞在盘旋。
百年前!
已经有人用齿轮铁兽……
在此治水?!
运河排涝后留下的那股子湿泥腥气还没散透,城隍庙墙根底下又添了新味儿。黏糊糊的药膏味儿混着尸臭,风一吹,裹着烂棉絮和枯柳絮,糊在人脸上像糊了层馊油。粮铺口子刚消停没几日的队,拐个弯全扎在了“济世堂”台阶底下。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咳嗽声、呻吟声、婴儿的干嚎搅在一起,酸腐闷热,活像盖了盖儿的泔水桶炸了膛。
陈默勒马停在街口,肋下旧伤在污浊空气里闷闷地跳。几个衙役用浸透石灰水的草席把巷子堵了半截,席子缝里能瞅见里头晃动的黑影子,还有股甜腻腻的腐烂味混着硫磺的刺鼻气,丝缕缕钻出来,呛得人肺管子发紧。两个裹着破麻布的人被架出来,乱发下露出的脸上肿得发亮,眼眯得只剩下两道血红的缝,脓黄的汁水顺着脖子往下淌,把麻布领子洇得硬邦邦。
“鬼面疮!是鬼面疮又回来啦——!”人群里猛地炸开一声破了音的哭嚎,抱着孩子的妇人扭头就跑,人群跟着呼啦啦往后涌,踩翻的破筐烂碗滚了一地,孩子的哭叫更尖利了。
太医署偏堂药气苦得让人舌头发木。几缕日头从高窗纸窟窿里打进来,照着浮动的尘埃。陈默捻着新煎的槐角丸,捻得指甲缝发绿。对面,太医令孙守仁一张保养得宜的白胖面皮涨成了猪肝色,山羊胡子气得翘上了天。
“放屁!”唾沫星子喷到了陈默手背上,“取那……那毒疮脓痂,干研成粉……吹……吹入人鼻窍?!”他指着侍立一旁的阿芷,浑身哆嗦,“你……你这毒妇!安的什么心?!这鬼面疮乃‘赤面毒瘴’之气所结!沾之即毙!你……你竟敢将此等剧毒脓秽,放入活人七窍?!这不是救人!是索命!是借刀杀人的妖邪之术!该……该架柴火烧了!”
阿芷垂手立着,靛青布裙纤尘不染,蒙面纱遮住大半容颜,只一双清冷的眼在浮尘光柱下不见波澜。等孙守仁吼得破了音,她才开口,声音平得像冻结的冰面:“毒疮痂粉取干,其瘴毒之气已竭。置细管吹入童稚鼻窍,非为引毒,乃取其微尽之气,激人身之正气相抗。若所取痂粉出自……初愈未死之人,则效更显。”
“荒诞!”孙守仁把案头一摞发黄的《症瘴源流论》摔得哗啦响,“正气?邪气?这毒瘴入腑便是攻心蚀骨!还微尽之气?狗屁!蛊惑人心的妖言!”他拍案而起,唾沫星子横飞:“老夫悬壶四十年!此症唯一活路便是用参苓固本,配乌梅甘草煎汤徐徐祛毒!岂可用这等邪魔外道?!你这是要拿满城老小的命垫你一个‘敢’字!”
陈默捻槐角丸的手指顿住了。指甲缝里的墨绿黏腻发硬。他抬起眼,扫过孙守仁那张因激动而扭曲涨红的脸,又掠过阿芷那蒙纱下平静无波的眼。远处巷子里的哀嚎隐约穿窗而入。他抬手,用指关节重重敲了一下硬木案面。“咚”一声闷响。
“照她说的做!”声音嘶哑,字字如铁,“南城流民区……划地!立生死契!所有没染上的孩子……优先!”
城隍庙后新圈出来的那片空地,草棚顶上压着新糊的烂布遮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极其怪异的气味——石灰粉的刺鼻混着潮湿的泥腥,又隐约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干草灰烬的焦糊气。角落灶上支着口铁锅,锅里是滚开的沸水,水气蒸腾。另两个大缸里泡着新煮的麻布绷带,水色已浑浊不堪。
阿芷戴着一副麻线密密缝制的厚布手套,指套边缘还沾着点干涸的血污。她面前木案上摊开几张半旧的粗麻布,布上搁着几块小指甲盖大小、颜色或暗红或焦黄的“小硬皮”。正是从刚退烧结痂的患儿脸上小心剥离的疮痂干痂。她右手握着一块光滑的黑石,左手捻起一粒痂,放在平整的黑石面上。黑石在结满血丝的红疮痂上来回细细地研磨、碾压。动作稳定,力道均匀。枯死的硬痂在黑石下无声粉碎、瓦解、化作极其细微、如同墙灰般的暗红色粉末。粉末里夹着几星细小的血点碎屑。
“毒血已尽。”阿芷捏起旁边一根掏空了心的细小鹅毛管,管口蘸起一点点微红的粉末,“只剩一点干涸的皮膜精髓……激不出血煞气,养得出活人性命。”
“妖婆子!你把那鬼疮磨成粉给娃吃?!”空地角落猛地炸开一声嘶哑的哭骂!一个头发蓬乱如同枯草的干瘦妇人眼珠子瞪得血红,死死搂着怀里哭闹挣扎的孩子,“滚开!离我儿远点!烧死她!烧死这索命的妖婆!”
两个壮实的流民赶忙上前要拉扯。
“让她闹!”陈默的声音从棚外传来,不重,却透着铁,“抱孩子的!想活命,就自己听!自己选!想死的……不拦着!旁边有烂水坑!灌满了!只管往里跳!麻利!”
哭闹的妇人僵住了,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牙齿咬破了下唇,鲜血丝丝缕缕淌下来,滴在怀里孩子惊恐的小脸上。她瘫坐在地上,抱着孩子的手颤抖得如同秋风里的枯叶。
阿芷没再看她。蘸了粉末的细鹅毛管,伸向另一个签了生死契的妇人怀里安静些的小儿。妇人紧闭着眼,眼泪无声淌下,喉咙里呜咽着,却没有躲。
鹅毛细管探入小儿细嫩的鼻孔。
轻吹。
细弱的、暗红色的粉末烟雾瞬间消失在鼻孔深处。
孩子猛地一抽,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呛,小脸涨红,眼睛都憋得凸起,手脚乱蹬。
过了片刻,咳声渐息,只剩下低低的、带点烦躁的哼唧,偎在母亲怀里抽噎着睡了。
石灰圈外围临时支起的粥棚前,排着的队伍里有几个熟面孔探头探脑。
“咋样了?里头……娃儿们还好?”
“我隔壁钱家的二小子……前天被吹了那粉……人蔫了一天!发汗!今儿个烧退了!还知道要窝头吃了!”一个枯瘦老头压着嗓子,眼底却透着点难以置信的希冀。
“张姐家三妞……也退了热!脸上疙瘩不淌黄水了!”旁边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低声补充。
“胡扯!”缩在墙根阴影里等着领半块饼子的半大孩子梗着脖子,“我二姨表妹昨儿个就死里头了!抬出来时候浑身发黑!你们瞎了眼!”
议论声压得低低的,混杂着恐惧和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