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梆子敲过,货栈后街死静。风卷着运河的腥湿气,裹着货栈高墙里飘出的劣质桂花头油味儿,腻得人喉咙发黏。影七贴在东墙根暗影里,夜行衣吸饱露水紧贴皮肉。他舔了下刀尖,咸腥里混着墙皮硝粉的苦。
后院角门吱呀轻响。两个黑影扛着长条麻包费力挪出来,麻袋角渗出点呛鼻的白粉子。车轱辘压过青石板,咯噔咯噔远去。
影七狸猫般翻上墙头,瓦片无声。后院棚下堆满盖油布的货箱,空气里那怪味儿更重了——是硫磺的刺鼻混着硝石的苦咸,底下还压着丝陈墨的朽气。他鼻翼几不可察翕动,鹰隼样的视线扫过货堆间隙,落向院角一处青石板上——两块石板缝隙宽得异常!边缘石粉是新刮的!
影七靴尖勾住檐角滴水兽,倒挂而下!指间薄刃悄没声插进石缝!
“咔哒。”
一声细微机括弹响!
石板竟向内滑开尺许!露出个黑黢洞口!
浓得化不开的硫磺硝烟味裹着地底寒气猛冲上来!
影七屏息,倒卷落地无声。袖中滑出颗油纸包的萤石,捏破蜡封,微弱的惨绿光晕勉强照亮石阶。他闪身没入。
地道往下七八丈拐弯。尽头是个砖砌窖室,四壁挂着潮珠儿。惨绿光晕下,窖角堆着几十个油布缠裹紧实的方箱,浓烈火药味隔着油布都刺鼻。
角落扔着个被虫蛀空的破藤箱。箱盖早烂了,散出一地发黄的旧纸片。一张半卷的羊皮纸被压在箱底,只露一角。
影七枯枝似的手指精准捻起那角羊皮。触手韧厚,边缘脆得掉渣。他凑近萤石微光。
羊皮纸摊开部分墨色深暗,是幅图:分层的铁筒、捻线、木架……标注着“毒烟”“火鸦”“轰雷炮”字样。图旁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配文——《火攻挈要》!且是前朝兵部密藏的孤本样式!
影七眼风如刀刮过墨迹。图上几处铁筒铳炮的接缝处,被人用极细的朱笔打了叉,旁边空白处……赫然批着一列怪字!字迹潦草歪扭!笔划直如刀削!全然迥异于当朝任何书法!
那些字……影七瞳孔骤然缩成针尖!饶是他心冷似铁,此刻也如遭雷击——
“引线太短!”
“配比错!”
“射不远!”
简体字?!只有那人写图纸册页里才有的鬼画符?!
影七枯指猛地攥紧羊皮!脆硬的边缘硌进掌心!地窖阴寒入髓!窖顶渗水珠砸在颈后,激得他肩胛骨一抽!
忽地!
一股极其微弱的、被浓郁火药味掩盖的、纸页霉烂的气息钻进鼻腔!是从那破藤箱里散出来的!
影七将萤石叼在齿间,腾手扒开箱底烂纸堆!层层虫蛀破碎的废纸下……露出一卷用油布紧缠的厚册!册页半露,厚桑皮纸浸过蜡似的发乌!纸角残破处……赫然透出几丝极细的、暗金色的光泽!在幽绿萤光下,如毒蛇细瞳微闪!
金菊丝!又是金菊丝!
侯府书房烛芯结了朵焦黑的灯花,“啪”地轻炸。陈默摊开影七带回的那卷油布裹着的厚册。册子沉手,皮壳腻得沾指,边沿糊着层干涸泥壳。他指甲剐开泥皮,露出底下深紫色的硬封——无字。
掀开封皮。内页是厚韧得近乎硬挺的桑皮纸,墨字洇进纸髓里,工整中透着刀锋气:
“光耀三十五年四月十七,申时三刻……”
“支硫青六百斤。”
“收受:内官监造办处,刘福。”
“核准押签……”
墨迹深黯如凝血。陈默眼风扫过一行行冰冷数字,最后停在册尾夹着的一张麻纸飞签上。签纸新些,写着几行市井记账的潦草字:
“丙字号栈,初七收河东火硝二千斤……”
“钱货两讫……”
底下钤着方殷红的小印——
福隆记押!
火光跃动,映着签尾那几个墨字——
“火硝二千斤”!
不是硫磺!是纯度更高的火硝!足两千斤!
陈默捏着飞签的手指关节猛地一白!虎符冰冷的棱角隔着衣料死死顶在肋下伤疤!
“配比错……”简体字批注的狞笑犹在耳畔!
两千斤提纯火硝!
这刘三宝……是要造出炸塌半个京城的玩意儿?!
他猛地抬眼!烛影将油布册皮上那点新蹭开的缝隙投在桌角——缝隙深处!几缕被烛光映照得纤毫毕现的暗金色丝缕!正静静嵌在厚重的桑皮纸浆肌理之间!
金线缠尸!
毒蛇已勒紧了绞索!
货栈地窖那股子硝石硫磺的呛鼻气还在喉咙里糊着,陈默肋下的旧伤就跟着江南的急报一起跳——运河上游暴雨冲垮了堤,下游三县泡了汤。驿卒跪在泥水里,裤腿往下滴黄汤:“侯爷!水退了……地里的盐碱泛上来了!秧苗根子……都……都沤烂了!”
运河闸口的风跟裹了盐粒子似的,抽在脸上又辣又涩。陈默踩着新垒的泥堰,脚下是退水后板结的灰白碱壳子,裂开的缝里汪着浑浊的卤水。远处河滩上,几架新立起来的风车骨架在风里吱呀乱晃,叶片有气无力地转着,带起的水流细得像小孩尿尿,连田埂边的烂泥都冲不动。
“软脚虾!”赵大锤啐了口带泥的唾沫,黑脸上汗碱子结成了霜,“风一大就晃!轴芯子烫得能烙饼!带三架翻车都费劲!还指望它冲碱壳子?!”
陈默没吭声,眼珠子钉在风车底下那截碗口粗的铁轴上。轴身磨得锃亮,连着叶片转盘那头的铜套子却隐隐发乌,热气隔着几步远都能烘脸。他脑子里翻腾着前世轴承的滚珠结构,嘴里却干得冒烟:“拆!换硬木芯!外头……包铁!加厚!轴头套铜箍!箍里头……塞铁珠子!要圆!要溜光!”
“铁……铁珠子?”赵大锤铜铃眼瞪圆了,“侯爷!那玩意儿……圆不溜秋……塞进去不跑飞喽?”
“拿油泡着!油稠!裹得住!”陈默比划着,“珠子在油里滚!铁磨铁就滑溜了!力气省下三成!”
“油?”旁边蹲着啃干饼的老河工黄泥鳅抬起皱巴巴的脸,“那得多少油?香油贵过粮……”
“桐油!菜籽油!啥便宜用啥!”陈默一脚踹在风车基座木桩上,“灌满!油漏了再添!总比烧了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