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丰县里有俩孩子,一个叫赵大山,一个叫李水生,从小光着屁股一块长大。两家就隔着一道土墙,俩小子今天你在我家吃,明天我在你家睡,好得能同穿一条裤子。
赵大山他爹是走街串巷的货郎,有点见识,常对大山说:“儿啊,爹攒点钱供你读书,将来中个举人进士,咱老赵家就风光了。”
李水生他爹是种地的,老实巴交,拍着水生的脑袋说:“娃,咱家没闲钱供你读书,你就跟爹好好种地,将来有口饭吃就中。”
俩孩子不管这些,照样漫山遍野地疯跑。春天掏鸟窝,夏天摸鱼虾,秋天偷果子,冬天打雪仗。赵大山性子倔,像头小牛;李水生脾气温,像潭静水。
那年夏天,俩人跑到村外十里地的青石岗玩,碰巧有个老石匠在那儿采石。老石匠看俩孩子可爱,送了他们一块巴掌大的青玉,说是在这岗子里偶然挖着的,不成器,给孩子玩正合适。
赵大山盯着玉石看了半天,突然说:“水生,咱让石匠爷爷给刻个字吧?”
“刻啥字?”水生眨巴着眼睛问。
“义!”大山斩钉截铁,“我爹说,朋友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义气!咱俩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老石匠笑了,拿出家伙,真的在玉石上刻了个“义”字。那字刻得歪歪扭扭,却颇有筋骨。
大山请老石匠把青玉分成了两半,每半上都带着半个“义”字。他把左边一半递给水生:“这个你拿着,我留右边一半。等咱长大了,不管谁有难处,就拿着这半块玉佩来找另一个,刀山火海,绝不推辞!”
水生接过那半块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重重地点头:“嗯!”
谁曾想,这年秋天,李水生他爹上山砍柴,一脚踩空,摔下山崖,没救过来。水生娘哭得死去活来,家里顶梁柱塌了,日子过不下去了,只好带着水生投奔邻县的娘家。
俩孩子分别那天,抱头痛哭。
“水生,你别哭,等咱长大了,你拿着玉佩来找我!”赵大山抹着眼泪说。
“大山,你可别忘了咱俩的约定!”李水生哭得嗓子都哑了。
马车渐行渐远,两个孩子的手终于分开了。
十五年弹指一挥间。
赵大山苦读诗书,二十四岁那年中了进士,外放做了官。他为官清正,政绩斐然,没几年就升任江宁知府,成了地方大员。府邸在金陵城里,高门大院,仆从如云。
而李水生随母亲到了外县,寄人篱下,勉强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不料他十五岁那年,母亲积劳成疾,撒手人寰。水生成了孤儿,靠着给大户人家扛活度日。去年家乡大旱,颗粒无收,他只好随着逃荒的人群一路南下,听说金陵城富庶,便想来讨条活路。
这一路,他亲眼见到饿殍遍野,易子而食。半块玉佩被他用破布包了又包,贴身藏着,这是他对过去唯一的念想,也是他最后的希望。
到了金陵城,水生已经瘦得脱了形。他打听赵大山的下落,路人指着城中最气派的府邸说:“那不是赵府吗?赵大人可是咱们金陵城的青天大老爷!”
水生站在赵府门前,看着那高高的台阶、威严的石狮、朱红的大门,心里直打鼓。他衣衫褴褛,满面尘灰,和门口那些衣着光鲜的仆人相比,简直一个是乌鸦,一个是凤凰。
犹豫半天,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干什么的?”守门家丁厉声喝道,一脸嫌弃。
“这位大哥,我、我找赵大山赵大人。”水生怯生生地说。
家丁嗤笑一声:“我家老爷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去去去,要饭到别处要去!”
“我不是要饭的,”水生急忙解释,“我是赵大人的同乡,发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这时,府上门客刘先生正好出门,听见这话,停下脚步打量了水生一番,冷笑道:“哪里来的骗子,也敢冒充老爷的故人?我家老爷何等身份,岂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水生急了,从怀里掏出那破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半块玉佩:“我有信物!这是当年我和大山兄弟分开时,他给我的信物,说是有难时凭此物相见!”
刘先生接过玉佩,随意瞥了一眼:“不过是半块破玉,街上二十文钱能买三块!看你这样子,定是不知道从哪听说老爷名讳,前来招摇撞骗的!赶紧滚,否则抓你见官!”
几个家丁上前,连推带搡地把水生赶走了。
刘先生转身进府,正好遇见赵大山在园中散步。
“刚才门外何事喧哗?”赵大山随口问道。
“回老爷,不过是个乞丐,冒充您的同乡前来行骗,已被小人赶走了。”刘先生恭敬回答。
赵大山点点头,没再多问。他如今身为知府,每日前来攀附关系的人确实不少。
李水生被赶出赵府,心灰意冷。他漫无目的地在金陵城里游荡,身上的盘缠早已用尽,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天空飘起雪花,寒风刺骨,他只好躲到一座桥洞下避寒。
蜷缩在冰冷的桥洞里,水生握着那半块玉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不怪大山,只怪自己命苦。也许大山早就忘了儿时的约定,也许那只是孩童的戏言,只有他这个傻子还当真。
“娘,我想回家...”三十岁的汉子,哭得像迷路的孩子。
赵大山这晚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为何,总想起小时候和李水生一起玩耍的情景。他们一起爬树掏鸟蛋,一起下河摸鱼,一起在麦田里打滚...那些单纯快乐的时光,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他突然想起分别时的那半块玉佩,想起自己的承诺:“有难时凭此物相见”。
“这么多年过去了,水生也不知怎么样了...”赵大山喃喃自语。
第二天一早,赵大山唤来管家,问道:“昨日那前来求见的人,可曾留下什么话?”
管家回道:“刘先生说他是个骗子,拿着半块破玉说是信物,就被赶走了。”
“破玉?”赵大山心里一紧,“什么样的玉?”
“刘先生说就是普通的青玉,上面好像刻着半个字。”
赵大山猛地站起,脸色大变:“快!快去把刘先生叫来!”
刘先生匆匆赶来,赵大山急问:“昨日那人拿的玉佩,上面刻的是不是半个‘义’字?”
刘先生一愣:“老爷怎么知道?那玉粗糙得很,像是随便刻的...”
“混账!”赵大山勃然大怒,一拍桌子,“那是我与发小李水生的信物!你竟敢擅自将他赶走!”
刘先生吓得扑通跪地:“老爷恕罪!小人看他衣衫褴褛,不像...”
“不像什么?”赵大山气得浑身发抖,“我赵大山是那等嫌贫爱富之人吗?十五年前,我与他击掌为誓,有难时凭玉佩相认,刀山火海,绝不推辞!你倒好,把他赶出府去!他如今身在何处?”
刘先生冷汗直流:“小人...小人不知...”
赵大山一脚踢翻旁边的凳子:“废物!全是废物!”他急得在厅内来回踱步,“他来寻我,定是家中有难,这冰天雪地的,要是冻出个好歹来,我赵大山岂不成了背信弃义之徒!”
他立刻唤来所有家丁仆人,分成几路,全城寻找李水生。自己则披上大氅,亲自出门寻找。
金陵城这么大,找一个不知去向的人,如同大海捞针。赵大山走遍大街小巷,问遍乞丐流民,却一无所获。天色渐晚,雪越下越大,他的心也越来越沉。
“水生,你到底在哪儿啊...”赵大山站在街头,望着漫天飞雪,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他看见几个小孩在打雪仗,突然想起小时候和水生一起堆雪人的情景。水生总喜欢在桥洞下堆雪人,说那里雪不会化。
桥洞!
赵大山眼前一亮,立刻奔向城中的几座桥梁。
终于在城南的一座石桥下,他看到了一个蜷缩的身影。那人裹着破旧的单衣,冻得瑟瑟发抖,不是李水生是谁?
“水生!”赵大山快步上前,声音哽咽。
水生抬起昏昏沉沉的头,看见来人,愣住了:“你...你是...”
“我是大山啊!”赵大山脱下大氅,披在水生身上,握住他冰凉的手,“兄弟,我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
水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大山...我...我不是做梦吧?”
赵大山也从怀中取出自己珍藏的半块玉佩,两半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义”字。
“不是梦,兄弟,我来接你回家了!”赵大山热泪盈眶,紧紧抱住水生。
回到府中,赵大山亲自安排热水给水生沐浴,又找来干净暖和的衣服给他换上。厨子赶紧做了热腾腾的饭菜,水生饿极了,连吃三大碗。
席间,两人谈起别后经历,不胜唏嘘。
赵大山怒责门客势利,要赶走刘先生,却被水生劝住:“不怪刘先生,是我这副模样实在不堪,任谁看了都会起疑。”
赵大山叹道:“兄弟受苦了,从今往后,你就住在我这里,有我一口吃的,绝不让你饿着!”
水生却摇摇头:“大山,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有手有脚,不能白吃白住。你帮我找个活计,我能养活自己。”
赵大山知道水生的脾气,不再强求,便在府中给他安排了个管事的职位。水生为人忠厚,做事勤恳,不久就赢得了府中上下的尊敬。
转眼到了年关,赵大山府上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水生帮着打理年货,安排宴席,井井有条。
除夕夜,两人对坐饮酒,一如儿时。
水生举杯:“大山,谢谢你没有忘记当年的约定。”
赵大山郑重道:“君子一诺,重于千金。更何况,这是我与兄弟的约定。”
两人相视而笑,一饮而尽。
年后,赵大山帮水生盘下了一间铺子,做起了粮面生意。水生诚信经营,价格公道,生意越做越红火。不出三年,已是金陵城里有名的粮商。
这年秋天,江宁府遭了蝗灾,粮食歉收,米价飞涨。许多奸商囤积居奇,大发灾难财。赵大山作为知府,忧心如焚。
水生得知后,主动开仓放粮,以平价出售,还设粥棚救济灾民。其他商人见状,也不好再抬高粮价,一场粮荒得以缓解。
赵大山握着水生的手,感慨道:“兄弟,你这次可是救了全城百姓啊!”
水生笑道:“若不是你当年守信重义,救我于危难,我早就冻死街头了。这救命之恩,我永世不忘。”
赵大山摇摇头:“不,是你让我明白,真正的义气,不在玉佩,而在人心。”
两人并肩站在城楼上,望着城中炊烟袅袅,百姓安居乐业,相视而笑。
那两半玉佩,被赵大山请巧匠用金镶玉的手法重新缀合,悬挂在府中正堂。每当有客来访,他总会指着玉佩,讲述这个关于信义的故事。
而“玉佩义”的故事,也在金陵城中流传开来,成为一桩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