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朝年间,在山东青州府地界,有个王家集。集上有个叫王大虎的,是当地一霸,仗着他那在京中做官的远房表舅撑腰,横行乡里,无人敢惹。这王大虎平日里欺男霸女、强占田地的事儿没少干,最可恶的是他养的那条恶犬,比主家还凶上三分。
那犬唤作“黑风”,据说是用活羊羔从小喂大的,站起来有半人高,浑身乌黑发亮,只那四只爪子是白的,嘴岔子咧到耳根子,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獠牙。王大虎出门必带黑风,街上百姓远远见了,都跟见了阎王似的,躲都来不及。
那一年,青州府闹旱灾,庄稼颗粒无收,四乡八里的穷人,拖家带口逃荒要饭。王家集也来了不少逃难的乞丐。
这日黄昏,一个老乞丐拄着根生锈的铁棍,颤巍巍地挪到王大虎家后院墙根下歇脚。老乞丐蓬头垢面,头发胡子白得跟霜打的草似的,左腿跛得厉害,走路时整个身子往左边倾斜,全靠那根锈铁棍撑着。
正歇着,后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厨娘模样的妇人端着一盆剩菜剩饭出来。老乞丐饿急了,连忙作揖:“大嫂子行行好,给口吃的吧,三天没进米水了。”
那妇人四下看看,见无人注意,赶紧从怀里摸出半个窝窝头,悄声道:“快走快走,让老爷看见不得了。”
老乞丐千恩万谢,刚接过窝窝头,还没送到嘴边,突然一阵恶风扑来。原来那黑风闻到生人气息,挣脱了铁链,从门里窜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这畜生二话不说,一个猛扑将老乞丐按倒在地,张开血盆大口就朝喉咙咬去。
“黑风!回来!”妇人吓得尖叫。
可哪里还来得及?那黑风在王大虎家养得凶性十足,见了生人就撕咬,这一口下去,老乞丐的脖子当时就被撕开一道血口子,鲜血“噗”地喷了出来。
老乞丐惨叫一声,拼尽最后力气,将手中那根生锈的铁棍猛地一送,不偏不倚,正捅进黑风张开的犬腹之中!
“嗷——”黑风发出一声怪叫,松开口,踉跄后退几步,那根铁棍竟深深插在它肚子上,鲜血顺着锈迹斑斑的铁棍汩汩往外流。
这时,王大虎闻声赶来,见自己的爱犬受伤,勃然大怒:“老不死的,敢伤我的狗!”上前一脚踹在老乞丐心窝。
老乞丐本就只剩一口气,这一脚下去,当场气绝身亡,眼睛却还死死瞪着王大虎。
王大虎毫不在意,只心疼他的狗,忙唤来兽医给黑风治伤。那铁棍捅得极深,兽医费了好大劲才拔出来,黑风失血过多,虽勉强保住性命,却已是奄奄一息。
说来也怪,那铁棍拔出后,伤口明明不大,血却怎么都止不住。不出三日,威风凛凛的黑风竟一命呜呼了。
王大虎心疼得捶胸顿足,命人将老乞丐的尸首扔到乱葬岗喂野狗,又把那根锈铁棍扔进了后院枯井里,这事就算过去了。
哪知道,怪事就从这天夜里开始了。
头七那晚,王大虎睡得正香,忽然被一阵凄厉的犬吠声惊醒。那声音就在院子里,一声接一声,听着像是黑风的叫声,却又带着说不出的诡异,仿佛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
王大虎披衣起身,推开窗子往外看。月光惨白惨白地洒在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个狗影子都没有。
“黑风?黑风?”他试探着唤了两声。
犬吠声戛然而止。
王大虎以为自己做了噩梦,摇摇头回床睡了。可刚躺下,那犬吠声又响起来,这次更近了,仿佛就在窗根底下。
如此一连三夜,夜夜如此。王大虎被搅得心神不宁,白天呵欠连天,脾气愈发暴躁。家里的下人也说夜里听见狗叫,可出去看时,什么都没有。
到了第四夜,更邪门的事儿发生了。
那晚月黑风高,王大虎喝了点酒壮胆,提着灯笼亲自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确定空无一物后,才回房歇下。半夜时分,他突然觉得脚踝一阵刺骨的冰凉,像是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舔了一下。
他猛地睁眼,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赫然看见床尾蹲着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
“谁?!”王大虎吓得魂飞魄散,抓起枕头砸过去。
那影子“嗖”地不见了,只留下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犬类特有的骚臭。
从那天起,王大虎开始觉得身上不对劲。先是脚踝被舔过的地方起了一片红疹,奇痒无比,挠破了就流黄水。不出几日,这疹子蔓延到小腿、大腿,最后全身都是。
请来的郎中看了都摇头,说这病症从未见过,像是中了什么邪毒。
王大虎身上开始溃烂,先是起水泡,然后破皮流脓,发出阵阵恶臭。那溃烂的皮肉一块块往下掉,露出里面鲜红的嫩肉,疼得他日夜惨叫。更可怕的是,他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总想四肢着地爬行,看见骨头就流口水,喉咙里时不时发出“呜呜”的嘶吼声。
王家人慌了神,请和尚道士来做法事。可那些和尚刚念完经,当夜就听见院子里有打斗声,第二天一早,几个和尚鼻青脸肿地跑了,说是有恶犬扑人。道士摆下阵法,夜里阵旗全被撕得粉碎,香案也被掀翻了。
半月过去,王大虎已经不成人形了。他整日蜷缩在墙角,浑身溃烂流脓,头发大把大把地掉,牙齿变得又尖又长,口水滴滴答答流个不停。偶尔清醒时,他就哭喊着:“黑风饶命!黑风饶命啊!”
这一日,王家集来了个游方的老道士,白须白发,仙风道骨,背着一把桃木剑,敲着铜铃在街上走。有认识的老乡悄悄告诉他王家的事,老道士掐指一算,眉头紧锁:“冤魂不散,犬灵作祟,带贫道去看看。”
老道士来到王家,刚进院子就打了个寒颤。此时正是晌午,烈日当空,可这王家院子里却阴风阵阵,透着一股子寒气。
“好重的怨气!”老道士神色凝重,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枯井旁,“这井里有什么?”
王家人不敢隐瞒,将老乞丐的铁棍之事说了。
老道士长叹一声:“那老乞丐可不是一般人。你们可知,咱们山东民间有‘八仙’的传说?那铁拐李成仙前,就是个瘸腿乞丐,拄着一根铁拐杖云游四方。那老乞丐左腿跛,拄着铁棍,怕不是铁拐李显化,来试探人心善恶的!”
王家人一听,吓得面无人色,扑通扑通全跪下了。
老道士接着说:“那铁棍看似平常,实则是件宝物,沾了仙气。恶犬咬死老乞丐,已犯下杀生大罪;铁棍插入犬腹,将仙气与犬魂困在一处,形成了怨气极重的‘犬灵’。这犬灵不入轮回,每夜吠叫是在索命啊!”
“求道长救命!”王家人磕头如捣蒜。
老道士摇头:“解铃还须系铃人。要化解此劫,需做三件事:第一,厚葬老乞丐,起坟立碑,香火供奉;第二,将那根铁棍从井中请出,清洗干净,供奉在祠堂;第三,王大虎需真心忏悔,立誓改过,散尽家财,周济穷人。”
王家人哪敢不从,当即照办。派人去乱葬岗寻老乞丐尸骨,可哪里还找得到?只好用上等棺木,装了老乞丐生前的破衣烂衫,建了座衣冠冢,立碑上书“无名老仙之墓”。
又从枯井里捞出那根锈铁棍。说来奇怪,铁棍在井底泡了这些日子,竟不见半点锈蚀,反而隐隐透出一层暗光。洗净后供在祠堂,每日三炷香。
至于王大虎,此时已神志不清,蜷在地上学狗叫,哪还能忏悔?老道士见状,取出一张黄符,贴在王大虎额头,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王大虎身子一抖,眼睛恢复了几分清明。
老道士厉声道:“王大虎,你可知罪?”
王大虎涕泪横流:“知罪,知罪!我不该纵犬伤人,不该欺压乡邻,我愿散尽家财,只求留条活命!”
当日下午,王家开仓放粮,将多年巧取豪夺的田产一一归还原主,又拿出大半家财,分给穷苦百姓。王家集一时轰动,百姓们将信将疑地领了米粮银钱,都对那老道士感恩戴德。
说来也奇,做完这些,王大虎身上的溃烂竟真的止住了。虽未痊愈,却也不再恶化。夜里也再听不见犬吠声。
老道士在王家住了三日,第三日夜里,他将王家人都叫到院子里,指着那根供在祠堂的铁棍说:“今夜子时,是犬灵最后的机会。若它愿意放下怨恨,便可超生;若执迷不悟,贫道只能将其打得魂飞魄散了。”
子时将至,月隐星稀,院中忽然刮起一阵阴风,吹得灯笼乱晃。祠堂方向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敲击地面。
众人吓得抱成一团,只见黑暗中,一个巨大的黑影缓缓从祠堂里“走”了出来——正是那根铁棍,竟自己立了起来,棍身上隐隐浮现出一条黑犬的轮廓!
那犬影双目赤红,死死盯着瘫在地上的王大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老道士上前一步,桃木剑一指:“黑风,你生前助纣为虐,死后化作怨灵,本应打入地狱。念你亦是受害,若肯放下仇恨,贫道助你超生,如何?”
犬影仰天长啸,声音凄厉无比,猛地朝王大虎扑去!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铁棍突然发出一道柔和的金光,金光中浮现出一个跛脚老者的虚影,伸手轻轻按在了犬影头上。
犬影顿时安静下来,眼中的红光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随后竟流下两行血泪。
老者虚影对老道士点点头,又看了看地上瑟瑟发抖的王大虎,叹了口气,身影渐渐淡去。那犬影也随着金光,慢慢消散在夜空中。
铁棍“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恢复了平常模样。
老道士拾起铁棍,对王家人说:“老仙慈悲,以自身功德化解了这场冤孽。从今往后,这根铁棍就供在祠堂,可保你家宅平安。至于王大虎,”他看了一眼已经昏死过去的王大虎,“性命可保,但这一身溃烂,是好不全了,算是他作恶的报应吧。”
说罢,老道士飘然而去,不留姓名。
后来,王大虎果然活了下来,但浑身疤痕累累,面目全非,且神志时好时坏,见人就躲,再不敢作恶。王家经此一劫,家道中落,但好歹保住了香火。
那根铁棍一直被供奉在王家祠堂,说来也怪,凡王家子孙有不肖者,靠近铁棍便会头痛欲裂。而王家集一带,从此再无人敢纵犬伤人,百姓们都说,那是铁拐李留下的打狗棒在看着呢。
这事传开后,青州府的恶霸们收敛了许多,都怕遭了报应。百姓们口耳相传,越传越神,都说那老乞丐就是铁拐李下凡,专门来惩治恶人的。那根铁棍,也就成了民间传说中的“打狗棒”——专打恶人恶犬,护佑善良百姓。
至今,青州一些老人教训不听话的后生,还会说:“再胡闹,小心铁拐李的打狗棒找上门!”而王家集的后山上,那座“无名老仙之墓”前,常年香火不绝,总有穷苦人去上柱香,求个平安。
这正是:
仙丐临凡试人心,恶犬伤人祸自寻。
铁棍有情困怨魂,夜半犬吠索命频。
散财悔过消业障,金光度化犬灵身。
留得打狗棒一根,警示人间善与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