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之下
那张小小的拍立得照片,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我的指尖,也灼烧着我摇摇欲坠的认知。整整一个上午,它都安静地躺在我抽屉的最底层,压在一叠厚厚的稿纸下面,可它散发出的无形热力,却穿透了木板,穿透了纸张,无声无息地炙烤着我的神经。
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都变得黏稠起来。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同事间压低声音的交谈……这些平日早已习惯的背景噪音,此刻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失真。我的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It支持部那个角落。
陈默回来了。
他坐在那张堆满各种工具、缠着五颜六色网线、放着几本厚如砖头的服务器手册的桌子后面。身上不再是昨晚那件湿透的深色夹克,而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浅灰色连帽卫衣,袖口甚至有点磨损起球。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面前一台拆开了外壳、露出复杂线路的笔记本电脑主机,手指灵活地拨弄着里面的排线,偶尔拿起一支小号螺丝刀拧动一下。额前垂下的几缕黑发遮住了他部分眉眼,只能看到专注时微抿的唇角。
那把深蓝色的旧折叠伞,依旧安静地倚在桌腿旁,伞尖处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泥渍,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一小圈模糊的湿痕。与照片里那个穿着价值不菲的高定西装、站在主编身边如同掌控一切的年轻男人,形成了荒诞到刺眼的对比。
实习生?
江屿那带着嘲讽意味的三个字,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心脏。他是在提醒我,我昨晚挤在那把旧伞下、为那道伤疤而心绪难平的对象,不过是个“实习生”?还是……在警告我什么?
“知知姐?” 小夏的声音把我从混乱的思绪里猛地拽了出来。她抱着一叠刚打印出来还带着余温的稿纸,疑惑地看着我,“你发什么呆呢?Sarah让你把江屿专访的最终版提纲送过去,她下午开会要用。”
Sarah。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包裹着我的迷雾。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惊疑和一种被愚弄的愤怒感。“好,马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还算平稳。
拿起桌上那份精心打磨过的提纲,我走向主编办公室。厚重的木门虚掩着,里面隐约传来Sarah清晰利落的声音,似乎在讲电话。我敲了敲门。
“请进。”
推开门,Sarah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打电话。阳光透过玻璃,勾勒出她一丝不苟的职业套装和挽得精致的发髻轮廓。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我熟悉的、面对重要人物时才有的谨慎与热络:“……是是是,您放心,陈总,我们这边一定会全力配合,方案细节下午会议我再向您详细汇报……好的,没问题,再见。”
陈总?
我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停止了跳动。陈……默?
Sarah挂了电话,转过身来,脸上还残留着刚才通话时的笑意,看到是我,迅速恢复了平日的干练。“知知,提纲好了?”
“嗯,Sarah,这是最终版。”我将文件递过去,努力让自己的目光看起来自然,不去探究她脸上那尚未褪尽的、带着一丝敬畏的神情。
Sarah接过去,快速翻看着,点了点头:“嗯,可以。江屿那边沟通没问题吧?这次专访对我们很重要,不能出任何纰漏。”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扫过我,“特别是你,知知,要专业。”
“我明白。”我垂下眼睫,避开她审视的目光。那句“要专业”,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昨天咖啡杯碎裂的尴尬记忆上。
“对了,”Sarah像是想起什么,随手将提纲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那桌面光洁得能映出人影,“下午的季度规划会,你也参加。It部那边会有人来演示新系统方案,你负责的部分可能需要配合调整后台权限。”
“It部?”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嗯,新来的技术总监亲自抓这个项目,很重视。”Sarah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方案是他团队做的,下午他也会来听。”
新来的技术总监?亲自抓项目?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惊的轮廓在我脑海中逐渐清晰,与角落里那个穿着旧卫衣、摆弄着电脑主机的沉默身影,还有照片上那个穿着高定西装的年轻男人,疯狂地试图重叠。
“好……我知道了。”我的声音有点发干。
走出主编办公室,走廊里明亮的灯光有些晃眼。我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闭了闭眼。掌心因为用力攥紧而微微刺痛。新来的技术总监……陈总……实习生?这混乱的身份标签像一团乱麻,缠得我几乎窒息。但Sarah提到他时那谨慎的语气,那通电话里隐约的称呼,像黑暗中投下的第一束光,指向了一个我难以置信却又无法忽视的方向。
回到工位,那个装着巨大玫瑰的花盒还刺眼地放在桌角,馥郁的香气霸道地侵占着每一寸空气。我盯着它,仿佛能穿透那层层叠叠的深红花瓣,看到江屿送出它时嘴角那抹玩味的、掌控一切的笑意。这束花,这张照片,不再仅仅是道歉,更像是一份精心设计的“礼物”,一份带着审视和警告意味的“礼物”。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了上来。我需要答案。不能再被蒙在鼓里,像个傻瓜一样被牵引着情绪。
机会来得比预想的更快。
下午,我刚从茶水间端着杯子出来,就听到自己工位方向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啊!知知姐,你的电脑!”
小夏一脸惊慌地指着我的电脑屏幕。原本运行流畅的界面此刻变成了一片刺眼的蓝色,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白色英文代码——经典的“蓝屏死机”。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但紧接着,一丝近乎荒谬的念头也随之升起。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情绪,对小夏说:“没事,我找It部来看看。”
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精准地投向了那个角落。
陈默刚合上一本厚重的技术手册,似乎正准备离开工位。听到这边的动静,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半个办公区,与我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像深潭水,看不出丝毫波澜。
我朝他招了招手,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陈默,麻烦你过来看一下,我电脑好像死机了。”
他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拿起桌面上一个装着各种螺丝刀、U盘和检测工具的小型黑色工具包,走了过来。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卫衣,脚步沉稳。
他走到我工位旁,拉开椅子坐下。那把椅子是我常用的,椅背高度和扶手位置都调整过。他坐下时,似乎微微顿了一下,才伸手去按电脑主机的重启键。
“蓝屏了?”他问,声音不高,带着It人员特有的那种平静的陈述感。他俯身凑近屏幕,仔细看着上面滚动的错误代码。
“嗯,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这样了。”我站在他侧后方,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如此近的距离,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后颈处修剪得干净利落的发线,以及那件旧卫衣领口处微微磨损的纤维。他身上没有香水味,只有一种干净的、类似阳光晒过的棉布气息,混杂着一点点金属和电子元件特有的微凉气味。
他熟练地操作着键盘,重启进入安全模式,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调出命令行界面。黑色的窗口里,白色的字符飞速滚动。他专注地盯着屏幕,侧脸的线条在屏幕光的映照下显得清晰而沉静。那专注的神情,与照片里端着香槟杯、从容聆听主编说话的样子,奇异地重叠了。
就是现在。
我微微俯身,靠近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清晰地吐出那个称呼:
“陈总?”
敲击键盘的手指,骤然停住。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屏幕上滚动的字符也仿佛卡在了那里。办公室里其他区域的嘈杂声——电话铃声、讨论声、脚步声——瞬间被无限拉远,只剩下我和他之间这片死寂的方寸之地。
我能感觉到他肩膀的肌肉瞬间绷紧了,像拉满的弓弦。他维持着俯身看屏幕的姿势,没有立刻回头。
几秒钟的沉默,沉重得如同实质,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空气里只剩下电脑主机风扇发出的微弱嗡鸣。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转过了头。
他的眼睛抬了起来,看向我。
那双眼睛,不再是我印象中总是带着点温和局促或纯粹专注的平静。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一丝猝不及防的惊讶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迅速漾开,随即被一种深沉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了然所覆盖。那了然之下,又沉淀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审视和探究的幽暗光芒。像平静的海面下骤然涌动的暗流,危险而莫测。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没有承认,没有否认。但那瞬间的眼神变化,已经如同惊雷,在我心中轰然炸响!
所有的猜测,所有的疑云,在这道目光下被彻底撕碎!他不是什么普通的实习生!那声“陈总”,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精心伪装的面具!
就在这时——
“知知。”
一个熟悉得令人心悸的低沉嗓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毫无预兆地在办公区入口处响起。
我像被电流击中,猛地直起身,循声望去。
江屿。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斜倚在光洁的玻璃隔断旁。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休闲西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修长,如同t台上走下的模特。几缕精心打理过的发丝垂落在光洁的额角,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带着玩味的笑意。那双深邃的眼眸,正越过半个办公区的距离,精准地落在我身上,落在我身旁那个穿着旧卫衣、刚刚被我揭穿了身份的男人身上。
他的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慢悠悠地转了一圈,最终定格在我微微发白的脸上。那笑容加深了,带着一种猎人欣赏落入陷阱的猎物般的从容和……一丝冰冷的腥味。
“看来,”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办公区瞬间变得有些诡异的安静氛围,带着一种华丽的、戏剧般的腔调,“我的花和‘小礼物’,似乎引起了某些……有趣的化学反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