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殿后寝,宫宇深邃,隆双城的郾王府邸俨然就是一座规模宏大,布局完整的缩小版永都宫城。
恢弘的府邸将疾驰的车马映衬的渺小如蚁,他们一路飞奔出城,向着城外最肥沃的那片山下水田驰去。
士兵从围观的百姓中呵斥开一条窄路,陈侁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水田旁,只看到裴允信坐在一张简陋的竹椅上,旁边另一张竹椅上放着几个茶碗,他的身侧是严阵以待的随侍卫队。
水田里正有五六个人拿着步弓和测绳丈量着面积,并不时大声地报着数字,俞熙同卷着裤腿打着赤脚在田埂上亲自做着记录,水田旁边乃至高一点的山坡上都站满了百姓。
他张嘴正要说话,裴允信扭头恰好看到他,大声招呼道:“陈中尉,等你多时了,快来坐。”仆从立刻将另一张放茶碗的竹椅收拾出来。
陈侁作揖:“侯爷,下官怎好与您平坐,太过逾矩。”
“陈中尉不必推辞,郾州自成一片天地,请坐,你我接下来要看的事还很多,余内史也请。”
陈侁只得坐下:“侯爷身体可大好了?这里日晒毒辣,还有百姓围观,不如下官先护送侯爷回府,慢慢商谈。”
裴允信似乎并未听到他的话,用手划了一个大圈说:“陈中尉,本侯一早便在这里丈量,已经丈量出五十余亩一等水田,但有一怪事,你问围观百姓这些是谁的地,却无一人认领,而且无一人能答得出。”
陈侁自然知道这些水田早已抵给王府,田契也在府内,但是在县衙的造册中这些水田依然归属农户。他现在既不能承认水田属于王府也不能让人去调阅造册。
沉默之时,裴允信摇了摇扇子道:“郾州地广民多,田亩造册甚是繁多,这些年水火虫咬恐难以细致保存吧。”
陈侁微微侧头和余中飞速的交换了个眼神,这台阶怕是不得不下。
他明白裴允信今日必是有备而来,随后冷静下来道:“是,可惜了,这么好的水田竟是无主的。”
“嗯,既是这样,那可不能白白荒废,你可知这一亩上等水田能养活好几口人。”
“那就请侯爷主持分配吧。”
“不急,待本侯看过这些水田负担的税赋再行分配,否则如果摊派的田税和赋役过重,只怕再好的田也无人愿意耕种。”裴允信一步一步往核心试探。
“侯爷不必担心,郾州的税赋一向都是比照上缴朝廷的份额制定的,只要朝廷不征高,王爷是不会另行摊派的。”
“郾王虽远在永都随侍天子,但郾州有你们这些忠心体恤的属下真乃福分。”裴允信“啪”的一声合拢纸扇,“那接下来的时日就请陈中尉派人将郾州七郡二十县的无主田地全部丈量出来吧,王爷爱民如子,断不会反对多一些耕种土地,本侯也会跟陛下奏请维持郾州缴纳额度不变。”
他并未询陈侁的意见,直接下了指令。
中午的阳光直直晒在陈侁的甲胄上,摸上去不免烫手。他为难道:“侯爷,这可不是个小事情,且不说人力物力靡费,单这时间恐怕也得至少半年起....”
“一个月,你只有一个月。”
身后的官员哗然,陈侁惊诧道:“侯爷,一个月?这......这根本完不成!”
裴允信威仪严峻,面色阴沉:“中尉,这侯爷二字不是给你口口声声叫的,而是让你心心念念敬的。”
陈侁悚然,立马从竹椅上站起来,抱拳躬身:“是,侯爷。”
“新政乃国策,关乎社稷民生,郾州如果连基本的土地情况都稀里糊涂,谈什么新政推行。陈中尉,你手握兵权,让大小官员各自率领兵士遣派各地进行丈量,不是难事。”
陈侁再应:“是。”身后的大小官员也旋即垂手肃立。
裴允信喉咙低沉的嗯了一声,然后像猛然想起什么对身后的侍卫说,把人带上来。
衣冠不整的王显被五花大绑,在两名侍卫的推搡下跌跌撞撞走上前,一看到陈侁他用宿醉的鸭嗓喊着:“陈中尉,快告诉他们我是谁,简直胡作非为,这里是我姐夫的郾州!”
侍卫冷冷说道:“陈中尉,我们在青楼抓到这个无赖,大言不惭自称是郾王的妻弟,可天下都知道郾王妃乃申国公幼女,她之下并无弟妹,可这鼠辈坚称陈中尉可为他证明身份,所以本当就地处死的泼皮只好给中尉带来了。”
陈侁此刻只觉得闷热难当,呼吸困难。
侍卫口气越发冷漠:“大人,请您仔细辨认一下这是不是郾王的妻弟?”
他没有问这是不是郾王妃的弟弟,而是问这不是郾王的妻弟-----王妃有没有弟弟我们很清楚,不需要问你,但郾王有没有废王妃再娶正妻,你来答。
陈侁当年随王爷起兵并跟随左右,在苏祁入主乾元宫的消息传来后,他是力主王爷退回封地不要继续再战的人。
他规劝彼时的南阳王,苏祁能不费一兵一卒登上皇位定是得到了永都主政官员和和禁军的一致支持,郭氏倒台后我们就成了心腹大患,不可亲手送上谋逆的罪名自绝后路。
他绝非有勇无谋之辈,否则郾王怎会放心将整个郾州兵权交付于他。
在经历了刚刚猝不及防的慌乱之后,他现在逐渐恢复了直面的坦然,正如他之前所料,抚宁侯绝不会这么简单了事,但他一定也不会赶尽杀绝。
“侯爷,他叫王显,是王爷身边一位宠妾的胞弟,前几日来郾州游山玩水,此人放浪形骸,言语无状,实在不值得侯爷费心,不足挂齿之人。”
王显一听往前冲了几步,又被侍卫死死抓住:“侯爷,我姐姐是王爷的心头肉绿锦娘娘,我自称妻弟也不过分吧?陈侁,你用不着胡编乱造,什么游山玩水,我是王爷亲自派来负责监督你们推行新政的。”
裴允信吹了吹茶沫,眼皮未抬:“唔?那王公子算是帮了本侯大忙了,不知你要如何推行新政?”
王显扭动身子甩来侍卫的手,浮滑笑道:“侯爷,不瞒您说,新政的所有文书和政令郾州从未收到过,永都责难我姐夫不配合新政,那都是诬陷,郾州见都没见过新政长什么样子,怎么推行,又谈何阻挠啊?”
裴允信放声大笑,那竹椅因为他身体的抖动也发出吱吱哟哟的声音。
围观的老百姓其实和他们还有段距离,裴允信和陈侁对话并不能听的真切,但这王显的嗓门却是让最前排的人基本都听了去,转而就在人群中散播出去-----新政不是大雍各地都在推行吗,这郾王的小舅子却说官府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裴允信大笑不止,后面的官员只好跟着一起苦笑,只有陈侁两腮绷紧,面颊抽动。
王显看抚宁侯笑的爽朗,一边呵斥着侍卫给他松绑一边也开怀的嚷着:“侯爷,我是奉了王爷之命特地为了您才来郾州的。您与他同朝为官自然知道我姐夫的功勋和脾性的,我来之前他亲口和说我,若侯爷喜欢郾地风物让我一定好生伺候,若侯爷执意问责,让我......”
裴允信似乎被他的直率感染,笑眯眯道:“但说无妨。”
王显面有自得:“让我自行决断!但侯爷你看,我虽有这个权利但却从未为难您和俞大人,但您却让我如此丢人难堪,这天下若不是我姐夫......”
滔滔不绝戛然而止,一支充满劲力的箭矢穿透了脖子,他再也无法多说半个字。
王显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盯着前方,陈侁依然保持着拉弓的姿势,鲜血从王显的嘴里和洞穿处汩汩的冒出,他一头栽倒掉入了水田......
抚宁侯摇扇子的手并没有片刻停滞:“那本侯还得谢谢你的不杀之恩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