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云阳县的深秋裹着潮湿的寒意,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伸手就能触到。人才市场铁皮顶棚被山风拍打得哐当作响,像是无数把生锈的剪刀在撕扯金属。刘昊缩了缩脖子,扯了扯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磨破的袖口露出半截结实的小臂。周遭西装革履的求职者们捧着烫金简历匆匆而过,他混在人群里,活像误入鹤群的麻雀。
电子屏上跳动的高薪职位如走马灯般掠过,“客户经理月薪 3千”“市场经理五险一金”,刺眼的红字在冷光中格外醒目。刘昊却被角落里一张褪色的海报吸引 —— 边角卷翘的纸上,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 “郭家乡初级中学,招聘政治、历史、地理老师各一名,待遇:1200 元 \/ 月”。海报下方贴着张照片,几个赤脚的孩子挤在漏风的教室里,冻红的脸上却挂着渴望的笑。
招聘摊位前围了几圈人,又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般迅速退去。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扶了扶滑到鼻尖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他布满皱纹的手固执地将传单塞进年轻人怀里,指节因为长期劳作而变形:“我们学校虽然偏远,但孩子们都盼着好老师……” 回应他的只有嫌弃的摇头和压低声音的议论:“这点钱连县城的房租都不够”“山路要走五个小时,疯了才去”。有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人接过传单,瞥了眼就揉成团丢进垃圾桶,纸团滚到老先生脚边,他弯腰捡起,小心翼翼抚平褶皱。
人群渐渐散去,唯有一个踩着十厘米细高跟的女孩驻足。她身上的香奈儿套装笔挺如新,精致的珍珠耳钉在灯光下闪烁,与周遭简陋的环境格格不入。指尖划过传单上 “郭家乡” 三个字时,她精心修饰的睫毛轻轻颤动:“请问怎么办理入职手续?” 老先生愣了愣,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黯淡下去,布满老茧的手搓了搓衣角:“小姑娘,我们那的教室漏雨,冬天连暖气都没有,晚上睡觉老鼠在房梁上跑,你何苦遭这个罪?” 说罢,他转身又去招呼其他寥寥无几的求职者。
刘昊的目光死死钉在海报上孩子赤脚踩在泥地的照片上,往事突然翻涌 —— 他曾见过同样眼神的难民营孩童。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他往前迈了半步。当老先生瞥见他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和虽然朴素却挺直如松的脊背,浑浊的眼睛突然亮得惊人,像枯井里燃起的火苗:“小伙子,你来看看我们学校?” 传单递到他手里时,边缘已经被汗水浸得发软,还沾着几片细碎的茶叶渣。
“我可以。” 刘昊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注意到女孩猛地抬头,涂着酒红色蔻丹的指甲在传单上留下浅浅的压痕,眼神里闪过探究。老先生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粗糙的手掌带着温热的颤抖,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明天早上六点,车站见。”
人才市场的广播响起闭市通知,嘈杂的人声渐渐消散。刘昊转身时,与女孩的目光撞个正着。她倚在摊位旁,黑色墨镜滑到鼻尖,眼神像在审视猎物,红唇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而此刻,刘昊的掌心正攥着那张传单,“郭家乡” 三个字在汗水中晕开,仿佛带着湘西特有的蛊毒,悄然渗入他的血脉。山风从敞开的大门灌进来,卷着角落里的传单沙沙作响,像极了孩子们在课堂上翻动课本的声音。
人才市场外的梧桐树在风中抖落最后几片枯叶,女孩攥着手机巷口来回踱步,香奈儿套装下摆被山风掀起又落下。“阮清欢,我找到你说的那种学校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兴奋,高跟鞋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节奏,“在云阳县最西边的郭家乡,就是那老头嫌我吃不了苦……” 电话那头传来模糊的回应,她突然提高声调:“他们明早六点就出发!你现在立刻订最近一班高铁,连夜赶过来!” 挂断电话时,她望着远处山峦间若隐若现的云雾,涂着精致口红的唇角勾起势在必得的弧度。
翌日清晨,路灯还未熄灭,刘昊已背着帆布包站在车站广场。老式电子钟显示五点五十分,他呵出白雾搓了搓手,目光扫过广场上稀稀拉拉的早点摊。不远处,老先生正费力地往农用三轮车后斗绑防滑链,褪色的中山装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搁浅的旧帆。
“让您久等了。” 刘昊上前接过麻绳,手指触到老人掌心的厚茧。老先生直起腰时发出轻微的呻吟,笑着摆摆手:“车站敞亮好找,乡里来的老师总在这儿碰头。” 他浑浊的眼睛望向三轮车简陋的铁皮车厢,“这铁疙瘩看着破,走山路比四个轮子的管用。” 刘昊将行李塞进堆满稻草的角落,帆布包上的wy刺绣在晨光中一闪而逝。
三轮车突突的发动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就在老先生挂挡的瞬间,两道身影从广场尽头狂奔而来。踩着运动鞋的陆昭雪边跑边喊:“等等!” 她发梢还沾着露水,身后跟着的阮清欢拎着两个沉重的行李箱,珍珠耳钉随着急促的步伐晃个不停。
“您必须收下我们!” 运动鞋女孩拦在车头前,“我们带着全套支教手续,还有给孩子们的教材!” 阮清欢喘着粗气递上文件夹,染着银灰色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我们昨晚坐了五个小时的车,山路十八弯都没把我们颠跑!”
老先生握着方向盘的手僵住了,浑浊的眼睛在两个女孩和刘昊之间来回打转。刘昊倚着车厢,看着晨光给阮清欢的香奈儿外套镀上金边,突然想起昨夜她审视的目光。三轮车的发动机还在轰鸣,载着未知的前路,也载着四个命运交错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