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束光来自我手中的警用呼吸面罩,冰冷,不带一丝温度,像一块从冻土中挖出的金属,在掌心投下青灰色的寒影。
可是在我的瞳孔深处,它却点燃了一场燎原的大火,将我记忆的坟场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幽灵,我父亲的幽灵。
他的轮廓在火光中扭曲、拉长,仿佛从未真正离去,只是蛰伏在某个时间褶皱的夹层里,等待这一刻的重逢。
林疏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风穿过枯枝的缝隙:“沈墨,你看……这编码。”她的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在我耳膜上激起一阵细微的麻痒,如同静电爬过神经末梢。
我将视线从那虚无的尽头拉回,聚焦在面罩内部投射出的那一串猩红的数字上。
四个零,像四只空洞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地回望着我。
0000。
一个代表虚无与重置的编码。
可那红光并不稳定——它微微脉动,如同活物的呼吸,每一次明灭都牵动我的视网膜,像有细针在眼球后轻轻刺戳。
我甚至能“听”到它,那是一种极低频的嗡鸣,藏在寂静之下,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地质震颤。
但在我眼中,这串数字背后的意义远不止于此。
我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抚上面罩的外壳,那粗糙的纤维触感让我心脏猛地一缩——像是摸到了某种干涸多年的生物表皮,凹凸的纹路带着微小的倒刺,刮过指腹时留下一阵刺痛的战栗。
不对劲。
这不仅仅是数字。
我眯起眼睛,试图穿透那层光晕,去看清构成数字的每一根微小纤维的磨损模式。
光线在视网膜上折射出细碎的彩虹,而那磨损的轨迹,竟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规律:每一道划痕都像被同一把模具反复打磨,边缘锐利得不似手工,更像是某种精密仪器在时间中重复同一动作的残影。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天灵盖,仿佛有冰水顺着脊髓灌入大脑。
皮肤表面浮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连耳后的汗毛都根根竖立。
我疯了似的伸出手,摸向自己衬衫胸口的第三颗纽扣。
那是一颗样式最普通不过的树脂纽扣,却是我从小到大所有衬衫上都必须存在的标记。
指尖触到它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温热传来——那是被体温长年烘烤后的树脂质感,边缘已被磨得圆润,却在某一侧留下了一道极细的、几乎不可见的斜向刻痕。
我用指甲细细地感受着那里的纹路,指尖传来细微的阻力,像是在阅读盲文。
而就在这刹那,我的血液冻结了——那磨损的走向、深浅、弧度……竟与面罩内投射出的编码纤维,呈现出一种完美的、诡异的镜像对称。
就好像,这枚纽扣和那个编码,本就是一把锁和一把钥匙。
“这是……父亲设定的……”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音节都撕扯着喉咙,“这是时间原点!”
那个只存在于我童年噩梦中的词汇,此刻却无比清晰地从我口中吐出,带着铁锈味的回响,仿佛从一口深井中打捞上来的腐旧铃铛。
我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狂潮,猛地扯开了自己的衬衫,纽扣“崩”的一声弹飞出去,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清脆的死寂回响——那声音在密闭空间里反弹,像是一颗子弹击穿了某种无形的屏障。
我裸露的胸口,心脏正上方,一道狰狞的疤痕赫然在目。
它不是刀伤,也不是烫伤,而是一圈诡异的、仿佛由磷火烧灼而成的环形纹路。
皮肤在这里微微凹陷,触感如蛇蜕般光滑而冰冷,边缘却泛着一种病态的暗红,像是皮下埋着一条沉睡的血管。
就在它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那道疤痕像是被唤醒的活物,暗红色的纹路深处,竟幽幽地亮起了磷光——那光不刺眼,却带着一种生物性的呼吸节奏,一明一暗,如同某种古老生物的心跳。
更可怕的是,这光芒的闪烁频率,竟然与呼吸面罩里那串“0000”编码的投影,产生了肉眼可见的共振。
嗡——
一种低沉的蜂鸣声在我颅内响起,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我的基因深处被强行激活。
那声音不是从耳朵传入,而是直接在脑髓中震荡,像是无数根细小的金属丝在颅骨内共振,搅动着记忆的尘埃。
“母亲的笔记里记载过……”林疏桐的声音将我从眩晕中拉了回来,她快步上前,手中紧握着一截闪烁着幽蓝光泽的晶体手臂残骸,那是她自己的。
她的脚步在地面留下轻微的摩擦声,每一步都带着金属关节的微响,像是一具半机械的生命体在逼近真相。
她眼中闪烁着一种决绝的光芒,那光芒在幽蓝的晶体映照下,竟泛出一丝非人的冷光,“她说,真正的终止码,需要‘三重烙印’的同步吞噬才能显现。”
话音未落,她已将那截晶体手臂残骸,毫不犹豫地插进了呼吸面罩侧面的核心插槽。
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残骸与面罩的核心严丝合缝地连接在了一起——那声音像是金属在骨头上刮擦,令人牙根发酸,连空气都仿佛因此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她从腰间的医疗包里抽出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看也未看,便朝着自己左臂上与我胸口如出一辙的疤痕划了下去。
没有鲜血,或者说,没有红色的血液。
一抹诡异的蓝色液体从伤口中渗出,像是融化的蓝宝石,在空气中拉出一道微弱的荧光轨迹。
那蓝血滴落的瞬间,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径直飞向了呼吸面罩——如同被磁极吸引的金属碎屑,悬浮、旋转,最终融入那层猩红的光幕。
就在蓝血接触到面罩内侧的瞬间,整个面罩的核心猛地一亮!
“0000”的编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被激活的量子投影。
一个全息影像,瞬间将我们所在的这间狭小密室,变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冰冷的金属解剖台泛着惨白的反光,台面残留着暗褐色的斑渍,边缘刻着编号“b-07”。
墙壁上挂着的人体结构图微微卷边,墨迹因年代久远而泛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那刺鼻的化学气息钻入鼻腔,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灼烧感,仿佛肺叶被浸泡在防腐液中。
影像的角落里,一个日历赫然显示着年份:1993。
这是一个二十多年前的解剖室。
而在影像的正中央,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背对着我们。
他的身形,我至死也不会忘记。
是父亲。
他的面前,并排躺着三个赤裸的婴儿,他们的胸口,无一例外地被烙印着与我们身上完全相同的警号标记。
那烙印边缘还冒着细微的白烟,空气中飘散着皮肉焦灼的腥甜气息。
我感觉自己被投入了一个磷火燃烧的漩涡,周围的一切都在扭曲、变形。
耳边响起婴儿微弱的啼哭,却又像是从极远处传来,夹杂着金属器械碰撞的清脆回响。
父亲转过身,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手中的烙铁在磷火中发出幽光,依次按向三个婴儿的胸口。
第一个,第二个……当他走向第三个实验体时,那婴儿的面容在光影中逐渐清晰。
那张脸……竟然和我现在的面容,完全重合。
不,不是相似,是重合。就像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闭环……”我喉咙里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呻吟,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闭环在复制时空线……”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冰冷,仿佛坠入万丈深渊,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
就在这时,我的视线无意中扫过全息影像中父亲操作的细节,瞳孔骤然收缩。
他为婴儿烙印后,会用一块特殊材质的布擦拭烙铁,而那块布的纤维,和林疏桐母亲留下的那件手术服同源——那布料的纹理在投影中清晰可见,泛着一种亚麻与金属丝混纺的冷光。
更让我惊骇的是,在擦拭完第三个婴儿之后,他拿起了一个警用呼吸面罩,用那块布,仔细地擦拭着面罩的呼吸阀……我手中的这个面罩!
面罩呼吸阀内侧,残留着的微量磷化物质,瞬间有了源头!
“不对!”林疏桐突然尖叫起来,她的虹膜不知何时变成了和她血液一样的幽蓝色,仿佛与那1993年的全息影像产生了某种量子纠缠,瞳孔深处浮现出数据流般的光纹,“0000编码指向的不是时间……是坐标!是……我的右臂晶体核心!”
她像是着了魔一般,再次举起手术刀,这一次,她没有再伤害自己,而是用刀尖狠狠刺向呼吸面罩的底部,那个毫不起眼的、看似只是模具塑形留下的凹槽。
“咔哒。”
一声轻响,凹槽被撬开,里面竟然藏着一枚比米粒还小的芯片。
林疏桐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出它,眼中充满了震惊与狂喜:“找到了……和我父亲笔记里记载的温度公式,完全相反的逆向声纹芯片……”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芯片按入了晶体手臂残骸的接口中。
当芯片启动的瞬间,整个密室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们头顶那坚实的穹顶,传来一阵沉重的机括声,然后,缓缓裂开。
一排排冰冷的金属支架从天而降,每一个支架的末端,都悬挂着一个与我手中一模一样的警用呼吸面罩。
成百上千个呼吸面罩,组成了一个庞大的矩阵,缓缓下降,悬停在半空中。
而它们的排列方式,竟然与全息影像中那三个婴儿胸口的烙印位置,以及我和林疏桐身上的疤痕位置,完全重合。
就在这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中,我看见了。
在正对着我的那个呼吸面罩上,我父亲的幻影再次浮现。
他不再是影像中的背影,而是清晰地站在那里,手中握着一支仿佛由光凝聚而成的笔。
他低着头,用笔尖,在那光滑的面罩表面,一笔一划地书写着什么。
那笔迹,那光芒,开始与我脑海深处一段被尘封的童年影像,缓缓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