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乾坤的老母亲和儿子被接来那天，谭忠恕亲自在门口等着。
老太太攥着小孙子的手，眼神里满是局促，孩子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后。
谭忠恕脸上带着几分温和，引着两人往招待所走：“老人家，先在这儿住下，有什么缺的尽管跟招待所说。”
安顿好的第二天，一张董乾坤的照片被送到老太太面前。
她手抖着捏起照片，指腹在相纸上磨了又磨，半晌才红着眼眶点头：“是他……是我儿子。”
谭忠恕站在一旁，等她情绪稍定，才缓缓开口：“老人家，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老太太抬起头，眼里的泪珠子滚下来：“这照片……能不能给我？他走了这么多年，家里连张他的影儿都没有。”
“您放心，”谭忠恕应道，“等我这边用完了，就给您送过去。”
审讯室的灯亮得刺眼。几位处长都坐在靠墙的长凳上，连陈青也被请了来，他刚进门就瞥见了单向玻璃后的董乾坤，——他知道，这下麻烦了。
董乾坤已经三天没说过一句话，无论谁问话，都只当没听见。
这天谭忠恕亲自坐在了审讯桌前，将一叠照片推到他面前：“图们江饭店，你们的据点，已经被我们破获了。你再坚持，没什么意义。”
董乾坤垂着眼，忽然伸手拿起那张照片，指尖捏住边缘，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
单向玻璃后面，孙大浦看得直皱眉，捅了捅旁边的人：“他这是干什么？”
“判断时间。”有人低声解释，“照片上残留的药水味能看出洗出来的日子，他能从这推断出我们什么时候端的图们江饭店，好琢磨自己的人是撤了还是落网了。”
孙大浦咂舌：“舔一口就知道？”
那边审讯室里，谭忠恕已经拿出了一份档案，放在桌上推过去：“杨耀庭上尉，你的情况，我们都掌握了。你说不说，其实影响不大。但毕竟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算起来也有份战友情，我想给你个机会。”
董乾坤把照片放回桌上，眼皮都没抬。
“你抓不到边日南。”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抓到他？”谭忠恕问。
“图们江饭店的照片都是昨天拍的吧，一天的时间，他早就走远了。”
“失陪。”谭忠恕顿了顿，把他老娘儿子的照片放在他面前，“你能判断照片拍摄的时间，慢慢判断吧，要是想开口，你喊守卫。”
谭忠恕出去了，连带着把其他处长也喊走了。
董乾坤原本紧绷如弦的脊背猛地一垮，视线落在那张照片上——老娘鬓角的白发根根分明，小儿子怯生生抓着奶奶衣角的手还带着孩童特有的肉感，照片边缘似乎还沾着点招待所走廊的灰。
他方才舔照片时能从药水味里算清时间，此刻却连照片上亲人的眉眼都不敢细看，喉结滚了几滚，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像被人攥住了喉咙的困兽。
眼泪砸在审讯桌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双手死死捂住脸，指缝里漏出断断续续的哽咽，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是憋了三天三夜、连骨头缝里都渗着绝望的痛哭。
方才舔照片时的冷静、面对谭忠恕时的硬气，在亲人的影像前碎得片甲不留。
“不……”他含糊地呢喃，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别碰他们……求你……”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被推开，李伯涵走了进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扫过崩溃的董乾坤，像是早已料到这一幕。
“现在情况你该清楚了。”李伯涵开口，声音冷冽，他拖过一把椅子坐在董乾坤对面，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敲，“我可以和你做个交易。”
董乾坤抬起头，满脸泪痕，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死死盯着李伯涵。
“说出一个名字，换你一个家人。”李伯涵的语气平铺直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一个都说不出来，你老娘，你儿子，就选一个，陪你一起走。”
最后几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董乾坤的心脏。
他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看向桌上那张照片的眼神里，绝望和挣扎绞成一团。
老娘深夜在油灯下补衣服的身影、儿子小时候蹒跚学步的样子，和李伯涵冰冷的话语在脑子里撞来撞去，撞得他头痛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气音，然后一字一顿地说：“边……边日南……他肯定躲起来了，我没有办法找到她，但我可以找到他的交通员……”
……………
高启兰出现在段海平家的时候，段海平心里“咯噔”一下——她不该回来的。
高启兰穿着件半旧的蓝布旗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脸色透着旅途的疲惫，眼神里藏着点说不清的惶惑。
她走上前，勉强笑了笑：“段校长。”
段海平压下心头的不安，迎上去：“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去南京培训吗？”
“我也不知道。”高启兰的声音低了些，“到了地方，等了一天，说好来接我的人一个都没见着。住的旅馆催了好几次，我实在没办法，只能买了回程的票。”
段海平指尖微紧，不动声色地问：“没事就好。我之前托你转交的那封信，你看了吗？”
“没。”高启兰摇摇头，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个信封递给他，“没见到你说的那个人，信自然也没交出去。”
信封还带着她体温的余温，段海平接过来捏在手里，沉声道：“没事了，你跑了一路肯定累坏了，先回家歇着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高启兰点点头，起身告辞回家。
段海平回到里屋，太太见他进来，抬头看了眼他手里的信封，又瞧他脸色不对，便问：“怎么了？高启兰那姑娘……有什么问题？”
“她没问题。”段海平把信封往桌上一放，眉头拧得更紧，“是接她的人出事了。本来我另安排了人在南京接她，直接送她去解放区——这是军师特意交代的。现在人没出现，信也原封不动地回来了……”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这个人，一定出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