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初歇,铅灰色的云层依旧沉沉压着京城,空气湿冷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摄政王府邸深处,一处远离主院、守卫极其森严的僻静院落内,却暖意融融,药香氤氲。
沈云昭半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轻暖的银狐裘。她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已洗去了混沌与濒死的绝望,沉淀下一种近乎寒潭的幽深与锐利。心口那枚暗金色的凤凰印记蛰伏着,体内冰火两重天的酷刑在“九阳返魂散”和萧绝派来的医道高手持续调理下,暂时被压制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如同休眠的火山,危险却可控。
阿竹轻手轻脚地收拾着药碗,眉宇间难掩忧虑。自从被秘密安置进这摄政王府的别院,她们主仆二人便如同与世隔绝。沈家“暴毙”的丧钟犹在耳边,而这里,却只有无微不至的照料和令人窒息的寂静。小姐的身体在好转,可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却让她越来越感到陌生和心悸——那是一种斩断一切后,只余下冰冷目标与无尽算计的沉寂。
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短一长。
阿竹立刻看向沈云昭。沈云昭微微颔首,眼神平静无波。
寒鸦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墨,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对着软榻方向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清晰:“主子,王爷有请,书房一叙。”
终于来了。
沈云昭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她掀开银狐裘,动作虽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阿竹连忙上前搀扶,被她轻轻拂开。
“不必,我自行前去。”她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病后的沙哑,却有着磐石般的稳定。她需要以独立的姿态,面对那位深不可测的执棋者。
寒鸦在前方引路,阿竹只能忧心忡忡地留在原地。穿过几重垂花门,绕过回廊假山,最终停在一座掩映在几株苍劲古松下的独立院落前。院门无匾,只悬着两盏素白的琉璃风灯,在湿冷的暮色中散发着幽微的光。门前侍立着两名气息沉凝如渊、眼神锐利如鹰的玄衣影卫,见到寒鸦,无声地侧身让开。
书房内,烛火通明。四壁高耸的书架直达屋顶,上面垒满了各种材质、散发着古老气息的卷宗典籍。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清冽的松烟墨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类似硝石的特殊气息。书案宽大,是整块的黑檀木所制,上面摆放着文房四宝,还有几卷摊开的、绘着复杂地形与标记的舆图。
萧绝就站在巨大的舆图前,背对着门口。他依旧是一身玄色锦袍,身姿挺拔如松,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仅仅是站在那里,便有一种渊渟岳峙、掌控一切的气势弥漫开来,将这间充满书卷气的房间都染上了冰冷的威压。
沈云昭踏入书房的瞬间,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里的气息,让她体内的血脉之力似乎都凝滞了一瞬,仿佛踏入了某种无形的力场。她稳住心神,走到书案前不远处站定,微微垂眸:“王爷。”
萧绝缓缓转过身。
烛光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看不出喜怒。他的目光落在沈云昭身上,从她苍白的脸色,到沉静的眼眸,再到那即使裹在厚裘下也难掩单薄的身形。那目光锐利得如同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
“气色尚可。”萧绝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是陈述还是评价。他绕过书案,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上坐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边缘,那里似乎藏着一抹温润的玉色——正是那枚“留影璧”。
“托王爷灵药与庇护之恩。”沈云昭微微欠身,姿态恭敬,语气却疏离如冰。她抬起眼,目光迎上萧绝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不知王爷召见,有何吩咐?”
萧绝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书案上一份薄薄的卷宗,随手翻开。室内只剩下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烛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这沉默带着无形的压力,沉沉地压在沈云昭心头。
“柳氏暴毙狱中,沈云嫣疯癫失智,幽居别院,形同废人。”萧绝的声音终于响起,平淡地陈述着沈家二房母女的下场,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三皇子萧承煜,经断桥暴雨、密使被截一事,颜面尽失,在御前失仪,被陛下申饬,禁足府中半月。”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沈云昭,“沈尚书惊惧交加,卧病不起。沈老夫人哀伤过度,缠绵病榻。沈家…名存实亡。”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沈云昭的心湖,却激不起半分涟漪。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底深处只有一片沉寂的冰冷。沈弘文的懦弱,老夫人的哀恸,沈云嫣母女的结局…这些,不过是她复仇路上被碾碎的尘埃。
“王爷告知这些,是觉得我会心软?还是…愧疚?”沈云昭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穿透力。
萧绝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本王只是告诉你,你想要的‘代价’,已有人替你付了。沈家这盘棋,表面上看,已然尘埃落定。”他放下卷宗,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眼眸牢牢锁住沈云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与探究,“那么,你呢?沈云昭…或者说,顶着‘沈云昭’这个名字的…你,接下来,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
这简短的四个字,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沈云昭心房最深处!
他知道了!他果然在怀疑!怀疑她的来历,怀疑她那不属于“沈云昭”的心智与狠绝!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让她体内那蛰伏的凤凰印记都仿佛被惊动,微微灼烫了一下。袖中的手指瞬间蜷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她迎视着萧绝的目光,那双沉淀了太多寒冰与幽火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映出萧绝那张冷峻的脸。她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磨出来的,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与坦诚:
“王爷既然已查到我母亲凤歌的过往,查到‘天晶盐’的酷刑,查到那口被封的井…就该明白,我活着的唯一目的,便是复仇。”
“沈弘文的懦弱是罪,柳氏的贪婪是罪,沈云嫣的愚蠢是罪,萧承煜的卑劣更是罪!”
“沈家倾颓,只是开始。我要的,是那些手上沾满我母亲和我自己鲜血的人,血债血偿!一个,都逃不掉!”
她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因为虚弱而带着一丝颤抖,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滔天恨意与不死不休的执念,却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书房!
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
萧绝袖中的“留影璧”,在这一刻,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震动了一下,散发出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温润光晕!那光晕透过玄色的锦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形成一圈朦胧的光影,隐隐勾勒出火鸟展翅的轮廓!
萧绝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袖中玉璧的异动!也清晰地捕捉到了沈云昭在提及“母亲”、“血债”时,心口位置那瞬间紊乱、却又被强行压制的灼热气息波动!这波动,与玉璧的震动,产生了一种玄妙的共鸣!
“前世今生…果然…”萧绝心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眼底的探究之色更浓,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他没有去压制袖中玉璧的异动,反而任由那微光透过衣袖,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若有若无的光带。
“血债血偿?”萧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紧盯着沈云昭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沈云昭,你可知,你体内这被‘盐蚀’污染的血脉之力,便是你复仇最大的依仗,亦是悬在你头顶、随时会落下的利刃?它能焚毁仇敌,亦能焚毁你自己。你拿什么去驾驭它?拿你这一腔…‘前世’带来的恨意么?”
“前世”二字,被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如同惊雷炸响在沈云昭耳边!
轰——!
沈云昭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冷静,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这两个字彻底击穿!他知道了!他竟然真的猜到了!那场大火,冰冷的湖水,刻骨的背叛…尘封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在她识海中疯狂翻涌!心口那枚凤凰印记骤然爆发出难以压制的灼热,一股狂暴的力量几乎要破体而出!
“呃…”她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煞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失控的力量反噬和灵魂深处的剧震。
她踉跄着后退半步,扶住了身后的书架才勉强站稳。抬起头,那双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惊骇与一丝被彻底看穿的脆弱!她死死盯着萧绝,声音破碎而嘶哑:“你…你到底是谁?!你…怎会知道…?”
萧绝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几乎将沈云昭笼罩。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一步步走近。玄色的衣袂拂过冰冷的地面,无声无息。他袖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