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大将军府议事堂，深秋的寒意被巨大的青铜兽炉中燃烧的银丝炭驱散，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巨大的中原舆图高悬北壁，漳河、黄河、淮水、长江如银色巨蟒蜿蜒盘踞。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长江中游那一点——赤壁。舆图之上，代表曹操势力的黑色旌旗如乌云般压在南岸乌林，密密麻麻的舟师标记几乎覆盖了江面；而与之隔江对峙的，是江东孙氏的红旗与依附其侧、稍显黯淡的刘备旗号，牢牢钉在北岸赤壁。
我端坐主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堂下济济一堂的智囊：戏志才瘦削依旧，眼神却愈发锐利如电；郭嘉裹着厚裘，面色红润，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千里烽烟；田丰、沮授这对河北旧臣，眉宇间忧色深重；徐庶神色沉静，庞统则刚从巴蜀风尘仆仆归来，宽袍大袖难掩其睥睨之气；陈宫羽扇轻摇，刘晔目光专注地落在舆图细节；而刚从徐州下邳星夜兼程召回的贾诩，则垂手立于角落阴影中，如同一块沉默的磐石，气息幽深难测。
“诸君，”我声音低沉，打破沉寂，手指重重敲在赤壁的位置，发出沉闷的回响，“荆州风云突变！刘景升（刘表）病亡，举州归刘！曹操强势岀兵，尽得荆襄七郡！其势暴涨，如虎添翼！如今，其数十万大军，数千艘艨艟斗舰，已陈兵乌林，旌旗蔽日！”
“隔江相对者，孙权遣周瑜为帅，程普为副，鲁肃赞军，统江东精锐水师；刘备携关羽、张飞及残部，屯兵夏口，与周瑜互为犄角！南北对峙，赤壁已成天下焦点！此战，将定鼎乾坤！”
话音落，堂内落针可闻。唯有炭火爆裂的噼啪声，衬得气氛愈发压抑。
“兵凶战危，然此战于我方……”戏志才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却条理清晰，他走到舆图前，枯瘦的手指划过长江，“实乃天赐良机！”他眼中精光暴涨，“曹操挟新降之众，兵锋虽盛，然隐患重重！其一，荆州水师虽降，心未附！张允等卖主求荣之辈，焉能得士卒死力？其二，北兵不习水战，骤登舟船，眩晕呕吐，十停战力去其三四！其三，长途奔袭，师老兵疲，粮道漫长，自许昌转运，何其艰难？其四，孙刘虽弱，然周瑜、鲁肃皆一时英杰，刘备更乃枭雄，关羽、张飞皆万人敌！困兽犹斗，其势不可轻侮！曹操若胜，则尽吞江南，携大胜之威，其势将直指我河北！然其若败……”戏志才猛地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则必元气大伤，中原恐复生变！此乃我河北坐收渔利，稳固根基，蓄力南下图谋天下之绝佳窗口！”
“坐收渔利？哼！”田丰须发戟张，猛地站起，声音洪亮如钟，带着惯有的刚直与忧愤，“志才只见其隙，未见其险！曹操乃当世枭雄，岂是易与之辈？其麾下荀彧、程昱、荀攸皆智谋深远，岂能不知北兵之弊？彼必以荆州水师为先锋，北兵为后盾，稳扎稳打！一旦其击破孙刘，整合荆扬，尽收江南钱粮人口，则如虎添翼，大势已成！届时，我河北虽固，然以一隅抗天下，岂有胜算？丰以为，当趁曹操主力深陷江南，后方空虚之际，速遣精骑，自青徐南下，直捣许昌！断其根本！此乃釜底抽薪之策！若坐视其吞并江南，悔之晚矣！”他目光灼灼，直逼戏志才。
沮授亦起身，沉声附和：“元皓之言，切中要害！授观曹操用兵，深得‘疾如风，徐如林’之要。其虽骤得荆州，然必行雷霆手段整肃内部，张允等贼，或为前驱，或为弃子。其麾下谋士，定有应对水土不服之策。授更忧者，乃长江天险！北人乘舟，如马上操桨，非旬月可熟！周瑜水战之能，冠绝江东，其以逸待劳，据守天堑！曹操纵有千舰，若调度失当，一夕可覆！届时，孙刘士气大振，若乘胜反扑，曹操狼狈北归，元气虽伤，根基未动！而我若贸然南下袭许，一则路途遥远，难收奇效；二则师出无名，易失天下人心；三则恐逼曹操速与孙刘媾和，反使其喘息之机！授以为，上策乃厉兵秣马，加固边防，广积粮秣，同时遣使密联孙刘，许以利诱，使其与曹操死战，两败俱伤！我则坐山观虎斗，待其精疲力竭，再挥师南下，扫荡群雄！” 他目光扫过舆图上的青、徐二州，又落回河北腹地。
“坐观成败？何其迂腐！”郭嘉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惯常的惫懒笑意，却字字如刀。他裹紧裘袍，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眼神却亮得慑人：“元皓欲袭许昌，勇气可嘉，然时机未至！沮公欲联孙刘坐收渔利，看似稳妥，实则养虎遗患！”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襄阳、江陵，“曹操命脉，不在许昌虚名，而在荆襄粮道！其数十万大军，日耗粮秣如山！粮草自许、洛，经叶县、宛城，入新野，再分运襄阳、江陵前线！此道绵长，且南阳盆地，地势开阔，利于骑兵驰骋！”
他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嘉以为，当效法昔日楚汉！遣一上将，统精骑万人，自并州出壶关，借道河内，星夜兼程，直插南阳盆地！不攻城，不掠地，专事焚毁其粮秣辎重，截断其运输！再遣一军，自青州浮海，袭扰徐州广陵、下邳沿海，佯攻其侧翼，使其首尾难顾！此乃‘攻其必救，乱其腹心’！曹操大军悬于江南，粮道若断，军心必溃！纵有周郎之能，亦难挽狂澜！届时，孙刘见有机可乘，必倾力反击！曹操败退，则荆襄必乱！我军再以堂堂之师南下，收复失地，抚定流民，则大河以南，尽入囊中！此乃以最小代价，撬动天下之局！” 郭嘉的谋划，大胆而精准，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投下一块巨石，激荡起众人心绪。
“奉孝奇谋！”庞统抚掌大笑，声若洪钟，他宽大的袍袖随动作鼓起，带着一股不羁之气，“然统观此局，尚有更妙一着！”他绿豆般的小眼闪烁着狡黠而狂热的光芒，几步窜到舆图前，手指重重戳在赤壁对岸的乌林，“曹操扎营于此，连舟结寨，欲以铁索连环，稳其水寨，抗御风浪，使北兵如履平地！此乃取死之道也！”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众人，带着洞悉一切的得意，“周瑜、诸葛亮辈，岂是庸才？彼等定已窥破此机！然火攻虽妙，需借天时——东风！若天不助之，奈何？统有一计，可助孙刘，亦可为我河北谋利！”
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主公可遣一胆大心细、精通水战之死士，携我河北特制‘猛火油’秘方及精炼硝石之法，密渡江南，假扮商贾或逃难士人，设法混入周瑜营中，献上此‘连环计’之解法——‘以火焚之’！并献上猛火油、硝石助燃之策！此物遇水不灭，沾之即燃，远胜寻常火油！周瑜得此利器与良策，如虎添翼，必能一举功成！曹操水寨，必成一片火海！数十万大军，灰飞烟灭！而我……”
庞统眼中闪烁着冷酷而兴奋的光芒，“则借此人之手，埋下伏笔！此人需深谙江东内情，或可……与江东某些心怀异志、不满孙权之豪族暗通款曲！待曹操败退，孙刘瓜分荆州之际，此人可煽动内乱，或为我军南下之内应！此乃‘借刀杀人’、‘隔岸观火’、‘趁火打劫’连环三计！纵孙刘胜，亦必元气大伤，且埋下分裂之种！此局若成，江南半壁，指日可待！”庞统之策，阴狠诡谲，将权谋算计发挥到极致，听得众人脊背发凉，却又不得不叹服其大胆狠辣。
“士元之计，毒矣！”陈宫羽扇停顿，眉头紧锁，“然变数太大！遣人渡江，九死一生！纵能成功，献计之人如何取信周瑜？周瑜多智近妖，岂会轻易采信来历不明之策？若被识破，反为曹操所乘！且猛火油乃我军利器，岂可轻授于人？若反噬己身，后患无穷！”他对庞统过于弄险的作风深为忌惮。
刘晔此时上前一步，他更关注具体的技术与后勤：“主公，诸位大人！晔观曹操水寨，连舟结阵，固然笨重，然其舰船高大坚固，非寻常火攻可破。即便有猛火油、硝石，如何保证火势能瞬间蔓延，焚毁千舰？晔以为，当秘密研制更大威力的火器！或可试制以精铁铸筒，内填火药硝石铁砂，以引信点燃，投掷敌船，其声如雷，其火四溅，可破船板，可伤士卒！同时，我军水师虽弱于江东，然黄河、济水亦有操练。当速遣工匠，依缴获之荆州舰船图样，于渤海之滨秘密督造新式战船，尤其注重速度与灵活，并加装拍竿、钩拒等近战器械，以备将来南下争雄！”他的思路务实而长远，着眼于未来的技术储备。
一直沉默如影子般的贾诩，此刻终于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浑浊，如同蒙尘的古镜，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洞悉人性黑暗的冰冷：“诸公之论，皆高瞻远瞩。然诩观此局，胜负之机，或在毫末之间。”他枯瘦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移动，“曹操之胜，在于其势大，更在于其内部整合是否迅速，荆州降卒是否归心。孙刘之存，在于其能否同舟共济，周瑜、刘备，皆非久居人下者！诩以为，除却战场争锋，当广布细作，不惜重金，收买曹操军中荆州籍中下级军官、水手！散播流言，离间张允与曹操亲信将领（如于禁、乐进）之关系！更要在孙权、刘备之间，周瑜、鲁肃之间，埋下猜忌之种！可伪造书信，散布流言，言刘备欲取南郡自立，言周瑜忌惮诸葛亮之智……令其胜则争功，败则互疑！战场之外，人心之变，往往决胜千里！”贾诩的毒计，如同无形的蛛网，专攻人心最脆弱之处，阴损却极可能致命。
众谋士各抒己见，堂内争论之声渐起，如同沸鼎。田丰、沮授坚持北进袭许或稳守待机；戏志才、郭嘉力主奇袭粮道；庞统献上阴狠的借刀杀人之计；陈宫质疑风险；刘晔着眼工械；贾诩专攻人心。条条大路，皆指向赤壁那滔天巨浪，却又暗藏机锋，牵扯着河北未来的命运。
我闭目凝神，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扶手，脑中飞速权衡着每一条策略的利弊、风险与可能的收益。堂下的争论声仿佛渐渐远去，眼前浮现的是长江滔天的浊浪，是乌林蔽日的战船，是周瑜英挺的眉宇，是曹操鹰视狼顾的眼神，是刘备隐忍的面容……更浮现出河北平原上，那新垦的万亩良田，那归籍流民眼中重燃的希望，那校场上士卒操练的震天杀声！
良久，我霍然睁开双眼，精光四射。争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我。
“诸公之论，皆金玉良言！”我声音沉凝，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然此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当以正合，以奇胜，虚实相济！”
我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出： “其一，沮授、田丰听令！加固并、幽边防，严防胡骑！督五州屯田，广积粮秣！此乃根本，不容有失！同时，遣使携重礼，密往江东与刘备处，只言‘共抗曹操’，不涉具体，示好即可！使其知我河北非敌，稍分曹操之心！” 田丰、沮授虽仍有不甘，但见决策已定，肃然抱拳：“诺！”
“其二，郭嘉、徐庶听令！”我目光转向二人，“奉孝‘断粮’之策，乃破局关键！然万人精骑，目标太大！改为三千！选最精锐之‘白甲精骑’，由张辽亲自统领！自壶关潜出，昼伏夜行，务求隐蔽！目标——南阳盆地，新野至襄阳段粮道！不攻坚城，专焚粮秣辎重！焚毁即走，一击远遁！青州佯攻，由张绣负责，领水军五千，乘海船袭扰广陵、盐渎沿海，声势要大，然不可恋战！此二路，奉孝总筹画，元直协理军情！” 郭嘉眼中爆出精光，苍白的脸上泛起兴奋的红晕，与徐庶同声应道：“遵命！”
“其三，刘晔听令！速调集能工巧匠，于渤海之滨秘密设立船坞！按缴获之荆州舰船图样，结合黄河水师经验，试造新式快船！你提及之火器，名为‘震天雷’？立专项，拨重金，不惜代价研制！务求实用、可量产！” 刘晔精神一振：“晔领命！必竭尽所能！”
“其四，贾诩听令！”我目光转向角落的毒士，“你之策，乃诛心之刃！由你全权负责细作渗透、离间之事！所需金银、人手，尽可调用！目标：曹操军中荆州籍将士，孙权与刘备之间，周瑜与鲁肃之间！我要听到乌林营中流言四起，江东帐内疑窦丛生！” 贾诩深深一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幽光：“诩，必不负所托。”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庞统身上，带着一丝深意：“士元‘借刀’之计，过于弄险，然……亦非不可行。”庞统绿豆眼一亮。“人选至关紧要！需胆大、心细、通水战、精权变，且熟知江南风物，最好……与江东某些势力有旧！”我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人选，“此事由你与志才共同谋划，拟定人选与详细方略，三日内密报于我！记住，此计如履薄冰，宁可不用，不可失手！猛火油配方，可给改良后的次品，核心不可泄！” 庞统与戏志才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兴奋，肃然应诺：“统（才）领命！”
一道道指令如同无形的箭矢，自邺城这座新兴的权力中枢，射向波谲云诡的赤壁战场与广阔的河北大地。谋士们领命而去，步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临的紧张与兴奋。我独自立于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再次投向那条奔涌不息的长江。
赤壁的烽烟，已隐隐可闻。北岸的曹操，如同踞于江畔的巨兽，磨砺着爪牙；南岸的孙刘，如同绷紧的弓弦，蓄势待发。
而千里之外的邺城，这只羽翼渐丰的北地雄鹰，正将锐利的目光投向这场即将决定中原归属的惊世之战。无论结局如何，滔天的巨浪之后，新的棋局，必将展开。
“传令！”我声音冷冽，唤来侍立门外的陈到，“严密监控各方动向！赤壁一有战报，无论昼夜，即刻呈送！”
“诺！”陈到沉声应命，甲叶铿锵，转身融入门外深秋的暮色之中。议事堂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壁上那幅巨大的中原舆图，长江赤壁一点，在烛光下仿佛正燃起熊熊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