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的指尖在书脊上微微发颤。
方才放入金种子的夹页下，那丝微光随着夜风的掀起愈发明亮，像极了当年她在寒夜中守着灵稻抽穗时，晨露里折射出的第一缕阳光。
她屏住呼吸，缓缓翻开农典——泛黄的纸页间，金种子正嵌在当年夹着的稻穗旁，整本书籍泛着暖玉般的光晕，连纸页边缘都染上了细密的金线，像是被某种活物唤醒了血脉。
\"这是...\"她喉间发紧，指尖刚要触碰种子，窗外突然掠过一道金光。
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金使者的玄色广袖带起一阵清风，他腰间的玉牌在月光下流转着星芒：\"莫要急着探，这'耕心种'认主极苛。\"
云栖猛地抬头，见金使者立在门槛处，银发被夜风吹得微乱，却仍端着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她这才想起，自上回在秘境分别后，金使者已有三月未现身，此刻突然出现，想来与这颗种子脱不了干系。
\"您说...耕心种？\"她攥紧农典，指节因用力泛白，\"阿禾说这是轮回道的破绽，可它为何会在墨黎那里？\"
金使者缓步走近，目光落在她掌心的农典上，眼底掠过一丝追忆：\"上古农神座下有三器，共生锄、轮回镰、耕心种。
前两者分掌生机与轮回，这耕心种...却是制衡之道。\"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种子上方虚点一记，光晕骤然暴涨三寸，\"墨黎修的是轮回镰的杀伐之道，走偏了，便将这颗种子封在轮回道里。
阿禾能拿到它，倒是出乎老夫意料。\"
云栖的呼吸陡然一滞。
她想起镜中墨黎握着黑锄的模样，想起阿禾临终前的梦境，喉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所以...这颗种子能救他？\"
\"能否救，要看你们能否在轮回道里种出'心'来。\"金使者收回手，袖中传出细微的玉盒轻响，\"先别急着追问，沈掌教方才送来消息——墨黎最后现身之地，是当年阿禾与堕仙交锋的荒芜原野。\"
话音未落，门帘又被掀起。
沈砚裹着一身寒气进来，腰间的执法令牌撞出清脆的声响。
他发梢还沾着夜露，显然是刚从演武场赶过来，见云栖攥着农典的手在抖，眉峰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却只将一卷泛黄的地图铺在案上：\"我查了近百年的堕仙活动记录，那片原野地下有轮回道的薄弱点。
若墨黎想打开通道，必然会去那里。\"
云栖俯身去看地图，沈砚的指尖正点在原野中心的标记上，那处用红笔圈了三重，墨迹还未完全干透。
她忽然想起昨日沈砚在藏书阁翻找古籍的身影——他向来不喜碰这些旧案卷宗，此刻却为了她熬红了眼。
\"现在出发。\"沈砚抬眼时目光如刀，\"再晚三日，便是轮回道每月最盛之时。\"
金使者却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个雕着谷纹的玉盒：\"要去可以，但必须带着这颗种子。\"他将玉盒推到云栖面前，盒盖自动弹开，里面衬着层软绒，正适合放置那粒金种，\"耕心种需得在现世扎根七日，才能与轮回道产生共鸣。
你们此去，要一路养着它。\"
云栖望着玉盒，又望向沈砚。
后者垂眸看了眼她发颤的指尖，突然伸手覆住她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中衣传来：\"听金前辈的。\"他声音放软了些，拇指轻轻摩挲她腕骨，\"我让人备了辆带暖阁的马车，沿途你可以随时照料种子。\"
这一触让云栖眼眶发酸。
她想起自己初入仙门时，也是这样被他无声地护着——那时她是最底层的杂役，他是冷着脸的执法弟子，却总在她挑水摔倒时\"恰好\"经过，用灵力替她稳住水桶。
第二日卯时三刻，两人便启程了。
云栖坐在马车里，将金种子从玉盒中取出。
她怀里揣着个小陶瓮，里面装着从后山灵田带的沃土——那是她用共生锄翻了七七四十九遍的\"老土\"，连最娇贵的雪参都能养得油绿。
\"委屈你了。\"她对着种子轻声说，指尖蘸了点灵泉，将种子埋进土中。
沈砚掀帘进来时，正见她跪在软榻前，鼻尖沾着点泥土，眼睛亮得像星子。
他屈指弹了弹她发顶：\"离荒芜原野还有三日路程，你这样盯着，种子也不会——\"
话音戛然而止。
陶瓮里，一粒金色的嫩芽正顶开泥土，两片蜷着的嫩叶上还沾着晨露，在马车的摇晃中轻轻颤动。
云栖屏住呼吸，试探着念起《共生诀》。
清越的咒文刚出口，嫩芽突然绽放出淡金色的雾霭，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飘向马车缝隙。
沈砚伸手接住一缕金雾，灵力在掌心流转片刻，眉峰渐渐松开：\"这雾气...能加速灵气恢复。\"
云栖的手微微发抖。
她想起从前在灵田劳作时，总为灵气不足犯愁；想起阿禾病重时，她跪在药堂外求药，被人用灵气屏障挡在门外；想起墨黎握着黑锄时，眼底的绝望像团化不开的黑雾。
此刻这抹金雾，像是命运递给她的第一把钥匙。
\"看来金前辈说的没错。\"沈砚在她身侧坐下，望着陶瓮里的嫩芽，声音放得很轻，\"它在认你。\"
第三日午后，马车终于驶近荒芜原野。
云栖掀开车帘，入目是一片焦黑的土地，昔日的战场痕迹还未消尽——折断的兵器埋在土里，焦枯的灵草东倒西歪，连风里都飘着股腐木的腥气。
沈砚勒住马缰，目光扫过远处翻涌的黑雾：\"当年阿禾就是在这里...被堕仙重创。\"他转头看云栖，见她正攥着陶瓮，嫩芽已长到三寸高，叶片上的金纹愈发清晰，\"小心些，这里的灵气混乱，轮回道的波动...\"
他的话突然顿住。
云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原野中心本该是墨黎现身的位置，此刻却空无一人。
只有地面上有片新翻的泥土，像是被什么利器用力犁过，痕迹一直延伸到黑雾深处，像道指向深渊的箭头。
风卷着焦土扑来，云栖的睫毛被吹得发颤。
她摸了摸陶瓮里的嫩芽，叶片突然轻轻卷起，像是在传递某种警示。
沈砚的手按上剑柄，灵力在指尖游走：\"有人比我们先到了。\"
云栖望着那片翻涌的黑雾，喉间泛起股腥甜。
她想起阿禾梦中的场景——墨黎站在黑雾里，回头时眼睛是亮的。
此刻那片黑雾中，是否也有双眼睛，正望着他们？
云栖的指尖刚触到焦土，便被一块硌手的硬物抵住。
她蹲下身，拂开表层浮土，一截黑黢黢的木茬从土中露出——是木犁的残片。
\"沈砚。\"她轻声唤道。
沈砚的身影立刻覆上来。
他屈指叩了叩那截木茬，腐锈的木屑簌簌落在云栖手背：\"断口处有灼烧痕迹，像是被邪气侵蚀所致。\"话音未落，云栖又从脚边翻出半片犁刃，同样黑得发亮，却在刃尖处凝着点金芒，像被封在琥珀里的星子。
两人顺着残片的分布走了半盏茶时间。
焦土上横七竖八躺着十数截木犁残骸，最远的一截嵌在半人高的断剑旁，犁身的金纹被腐蚀得只剩零星几点，却仍在沈砚指尖触及时泛起温热。
\"持锄仙人。\"沈砚的拇指擦过那点金纹，灵力顺着犁身游走，眼底泛起罕见的波动，\"当年阿禾说过，持锄仙人以木犁代剑，每柄犁都浸过灵田的晨露。
这温度......和农典里的共生锄共鸣了。\"
云栖心口一热。
她想起农典里那页被翻得发皱的\"木犁篇\"，想起阿禾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去寻持锄仙人的痕迹\"，此刻指尖抚过残犁，竟真有股熟悉的生机顺着血脉往上涌，像极了灵稻抽穗时与土地共鸣的震颤。
\"欢迎归来，阿禾的继承者。\"
低沉的嗓音裹着风卷来，云栖后颈的寒毛骤然竖起。
她转身时，沈砚已将她护在身后，剑鞘在掌心压出红痕。
墨黎立在废墟最高处，月光被黑雾揉碎在他肩头。
他手中的共生锄泛着死黑的光，锄刃却不像记忆中那样狰狞——云栖想起阿禾梦境里的少年，也是这样握着锄头，在晨雾里教她辨认灵稻的穗尖。
\"你认得我？\"云栖的声音发颤，却强行稳住。
她能感觉到胸口的农典在发烫，像是回应墨黎的目光。
\"阿禾的农典认了你，我便认你。\"墨黎抬了抬下巴，黑锄在焦土上划出半道弧，\"我在轮回道里困了三百年，等的就是能接住耕心种的人。\"他的目光扫过云栖怀中的陶瓮，嫩芽正随着他的话音轻轻摇晃，\"你已让它扎根，很好。\"
\"共耕一田。\"他突然说出这四个字，语气却像在说最寻常的晨安，\"你我各执一锄，在腐殖阵里种一茬稻子。
若你能让稻穗抽芽，我便将轮回镰的秘术双手奉上；若不能......\"他低笑一声，黑雾在脚边翻涌成漩涡，\"便陪我在轮回道里看三百年花开花落。\"
地面突然剧烈震动。
云栖踉跄一步，被沈砚捞进怀里。
焦土裂开蛛网状的缝隙，腐臭的黑浆从中涌出，沾到裤脚便蚀出个洞。
沈砚的灵力屏障刚撑起，便听见墨黎的声音混着黑浆的咕嘟声传来：\"这腐殖阵，是用堕仙的骸骨养了三百年的土。
你不是最会种田么？\"他的黑锄重重插进地缝，\"那就用你的耕心种，在这死人堆里种出生机来。\"
云栖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陶瓮里的嫩芽——此刻叶片正逆着风舒展，金纹亮得像是要烧起来。
沈砚的灵力透过后背传来，带着他独有的冷松香气：\"我护着你。\"他的声音很低，却像块压舱石，\"不管什么阵，我们一起破。\"
话音未落，天地突然翻转。
云栖眼前闪过刺目的金光，再睁眼时，已站在一片望不到边的荒田里。
四周的土是焦黑的，踩上去像踩在烧过的炭灰里；风里飘着烂桃核混着血锈的腥气，吸进肺里便火辣辣地疼。
她低头看向陶瓮——嫩芽不知何时抽出了新叶，五片金叶在腐气里舒展，每片叶尖都凝着滴晨露，将周围的黑气逼出半尺距离。
\"这是......\"
\"腐殖阵的核心。\"沈砚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他的指尖沾了点焦土，放在鼻端轻嗅，\"这里的土比外面更毒，连灵气都化不开。\"他转头看云栖，目光扫过她怀中的陶瓮时，眼底浮起丝希望，\"但你的种子......\"
\"它在找根。\"云栖摸着陶瓮的边缘，能感觉到嫩芽的根须正隔着陶壁往土里钻。
她想起金使者说的\"种出心来\"，想起阿禾在梦境里说的\"土地不会骗人\"，突然蹲下身，将陶瓮里的土连同嫩芽一起埋进焦土。
\"云栖！\"沈砚想拦，却见她指尖按在新埋的土上，《共生诀》的咒文从喉间溢出。
焦土表面泛起细密的金光。
云栖能感觉到，嫩芽的根须正穿透腐土，触到下方冰凉的骸骨、腐烂的法器、凝结的血痂——那些都是堕仙的遗物，每一样都在啃噬着根须的生机。
她咬着唇，灵力不要命地往土里灌。
额角的汗滴落在焦土上，瞬间被吸得干干净净。
沈砚的手覆上她后背，两股灵力交融的刹那，嫩芽突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
云栖抬头时，正看见墨黎站在田埂尽头。
他手中的黑锄泛着幽光，身后的黑雾里影影绰绰浮着无数张脸——是堕仙的残魂，正用怨毒的目光盯着她新埋的土坑。
\"开始吧。\"墨黎的声音像浸在冰里，\"我给你三日。
三日后，若这土还是死的......\"
他没有说完。
云栖却听见脚下传来细微的响动——是嫩芽的根须，正咬着牙，往更深处扎去。
荒田的风卷着腐气扑来，云栖的睫毛上凝了层黑霜。
她望着远处墨黎的身影，又低头看向脚下的土坑——那里的焦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表层的黑，露出底下暗红的新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