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堆深处弥漫着浓重的腐殖质腥气。柳致被岩蜥王那开碑裂石的一爪拍飞,后背狠狠撞在几具交叠的巨兽骸骨上,腐朽的骨茬刺入皮肉,剧痛钻心。更致命的是飞溅的黑色泥浆糊了他满脸满口,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腐朽甜香的孢子粉尘直冲鼻腔,瞬间点燃了火烧般的灼痛。
“咳!咳咳——!”他剧烈呛咳,视野瞬间蒙上一层诡异的、不断晃动的彩色光晕。肺叶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摩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对面的岩蜥王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庞大的身躯碾过散落的碎骨,腥风扑面。它粗壮的后腿蹬地,碎石飞溅,整个洞窟都在它狂暴的冲锋下颤抖。布满利齿的巨口张开,腥臭的涎水如瀑滴落,那腐肉般的气息几乎凝成实质,要将柳致彻底吞噬。
绝境!纯粹的、令人窒息的绝境!身体多处传来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如潮水般淹没了他。左肋的断骨在每一次呼吸和动作中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右肩撕裂的箭创,而此刻吸入的诡异孢子更如同跗骨之蛆,疯狂侵蚀着他的意志和五感。力量早已透支,身体像一具破烂的皮囊,仅靠着一股不肯倒下的倔强在支撑。
就在那布满倒刺的恐怖巨口即将咬合的刹那,异变陡生!
冲锋中的岩蜥王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它那暴虐残忍的竖瞳瞬间被一种狂乱的血色覆盖,充血的血管在眼白上虬结爆裂。一声不再是威吓而是充满痛苦与混乱的嘶吼从它喉咙深处挤出,巨大的头颅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甩动,粗壮的脖颈肌肉扭曲抽搐。它那沉重的利爪不再对准柳致,反而毫无章法地疯狂刨抓着身下的岩石和骨骸,碎石骨屑乱飞。甚至张开巨口,狠狠地、毫无目的地撕咬着空气,涎水和粘稠的唾沫甩得到处都是,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恐怖敌人搏斗。
癫狂!这头刚刚还主宰一切的洞窟霸主,此刻陷入了一种彻底的、自我毁灭般的癫狂!
柳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瞳孔骤缩,但濒死边缘磨砺出的战斗本能早已刻入骨髓。思维几乎停滞,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所有伤痛和毒素带来的眩晕,化作一股爆发的蛮力。
“呃啊——!”
一声嘶哑如困兽的咆哮从柳致喉咙深处迸发。他布满血污的左手猛地抓住身边一根断裂的、足有小臂粗的森白骨矛——那是先前岩蜥王撞碎某具巨兽遗骸留下的。不顾左肋断骨传来的可怕剧痛,他腰腹核心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从骸骨堆中弹射而起!
目标,岩蜥王因疯狂甩头而暴露出的、相对柔软的口腔上颚!
岩蜥王混乱的视野中,只看到一个渺小却带着决绝杀意的身影,拖着一身血光,逆着它癫狂的气流扑了上来。那根惨白的骨矛,在昏暗的磷火下闪烁着死亡的光泽。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撕裂声响起。
柳致将全身的重量和残存的力量,都灌注在这亡命一击上。粗糙的骨矛尖端狠狠捅穿了岩蜥王坚韧的口腔软肉,深深楔入!滚烫的、带着浓烈腥气的暗红兽血,如同失控的高压水枪,狂猛地喷溅而出!
“吼嗷——!!!”
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压倒了孢子带来的狂乱,岩蜥王发出一声足以撕裂耳膜的惨烈悲鸣,庞大如山的身躯猛地向上一挺,随即失控地向后轰然栽倒,震得整个洞窟簌簌发抖,无数碎石和骨粉簌簌落下。
滚烫的兽血劈头盖脸浇了柳致一身,浓烈的腥气混合着孢子腐败的甜香,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地狱般的味道。视野被粘稠的血浆彻底模糊,只剩下晃动扭曲的暗红色光影。他重重摔在冰冷湿滑的岩石地面上,骨矛脱手,左肋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将他彻底淹没。喉咙里全是血沫,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灼痛和更深的眩晕。幻心蕈的孢子毒素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侵蚀他的神经。
嗡嗡嗡……
耳边是持续不断的高频耳鸣,像是无数只毒蜂在颅内振翅。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扭曲、变形。
骸骨堆中那些惨白的骨骼,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扭曲舞动,发出无声的嘲笑。洞顶垂下的藤蔓化作了纠缠的毒蛇,嘶嘶吐信。而远处那具被供奉在最高处的、巨大的未知兽类颅骨,其空洞的眼窝深处,两团幽蓝色的磷火正诡异地跳跃着,如同来自幽冥的注视。
不,不仅仅是注视!一道朦胧的、带着奇异冰冷质感的光柱,仿佛真的从那双“眼睛”中投射下来,笼罩在柳致身上。光柱中,无数细微的、闪烁着微光的尘埃在疯狂飞舞,像是被冻结的星屑。这光柱没有温度,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威严,仿佛来自亘古之前的审判。
“嘀…嘀…嘀…”
一种规律而冰冷的电子音,突兀地穿透了耳鸣和洞窟深处岩蜥王垂死的抽搐呻吟,清晰地在他意识深处响起。这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冰冷地敲打着濒临崩溃的神经。
“病人血压持续下降!准备强心剂!”一个模糊而焦急的男声,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传来。
“柳致!柳致!坚持住!看着我!”另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在呼喊,声音扭曲变形,最终却诡异地与耳边阿蛮那细弱蚊蚋、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重叠在了一起。
“柳…柳大哥…别死…呜…”
混乱!极致的混乱!
现实与幻觉的边界彻底溶解。冰冷的病房仪器声、医护人员模糊的呼喊、战友焦急的面容…如同破碎的镜片,与眼前晃动的骸骨、幽蓝的磷火、阿蛮沾满泪水和泥污的小脸、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剧痛和血腥味,疯狂地搅拌、撕扯着他的意识。
就在这时,怀中紧贴着胸口的地方,一个坚硬的、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东西,猛地灼烫起来!
那突如其来的高温,如同黑暗中刺入的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在柳致混沌的意识上,带来一刹那尖锐的清明!
一幅破碎的画面,如同被这灼烫强行从记忆深渊中拽出,在他混乱的视界中一闪而过:
幽深的地宫甬道,壁画斑驳。巨大的青铜棺椁旁,散落着几具腐朽的枯骨。一只戴着战术手套的手(他自己的手!),正用力地从一具枯骨紧握的指骨间,抠出一件东西——正是此刻怀中这枚形状奇古、布满铜绿的青铜钥匙!钥匙柄部,一个扭曲如鸟形的奇异文字(“偃”)在昏暗的手电光下,一闪而逝!
这记忆碎片来得快,去得更快,如同幻觉中的幻觉。
“呃啊——!”
冰冷的钥匙带来的灼痛和混乱的记忆冲击,让柳致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猛地从半昏迷的幻觉边缘挣扎回残酷的现实。
洞窟没有消失,骸骨依旧冰冷,远处岩蜥王庞大的身躯还在微微抽搐,发出濒死的嗬嗬声,腥臭的血液在它身下汇成一小滩粘稠的暗红。头顶那巨大的兽颅骨眼中,只有两团飘忽不定、随时可能熄灭的幽蓝磷火,哪有什么威严的光柱?那冰冷的光柱,不过是闪电惨白的光芒,偶然透过洞顶某道隐秘的裂隙投射下来,又被弥漫的孢子尘埃折射扭曲的虚妄光影!
一切都是幻象!剧毒孢子引发的、濒死大脑绝望的呓语!
“走…离开这…鬼地方…”柳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他挣扎着,用还能动弹的右臂死死撑起身体,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他踉跄着扑向旁边蜷缩着、因恐惧和高烧而意识模糊的阿蛮,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冰冷颤抖的小小身躯背到自己伤痕累累的背上。
“抱…紧…”他嘶哑地命令,声音微弱得几乎被洞外的风雨声吞没。
阿蛮滚烫的脸颊贴着他冰冷的、被血和汗浸透的后颈,滚烫的眼泪混着冰冷的雨水流下,烧灼着他的皮肤。她细瘦的手臂下意识地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一步,两步…拖着几乎报废的左腿,顶着左肋刺穿皮肉的断骨,柳致背着阿蛮,如同一个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残破傀儡,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出这骸骨堆积的死亡洞窟,一头扎进洞外那狂暴的、冰冷刺骨的倾盆暴雨之中!
狂暴的雨柱如同天神挥舞的亿万条鞭子,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狠狠抽打下来。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密集的雨点击打在裸露的岩石和泥泞的地面上,溅起迷蒙的水雾,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剧毒的彩色瘴气在暴雨的冲刷下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诡异地蒸腾弥漫,混合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亡帷幕。
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柳致单薄的、早已破烂不堪的兽皮衣物,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扎进他遍布伤口的身体,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背上的阿蛮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滚烫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衣物传来,如同一个即将熄灭的小火炉。
视线被雨水和血水彻底模糊,他只能凭着本能和记忆,在湿滑的泥泞中,手脚并用地朝着记忆中悬崖的方向艰难爬行。每一次移动,左肋断骨处都传来钻心剜骨般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右肩撕裂的箭创,每一次心跳都让眼前阵阵发黑,耳中的嗡鸣与雨声、风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搅成一团。
突然,他爬行的动作猛地顿住!
就在前方几步之遥,悬崖的边缘,被雨水冲刷得裸露出来的黑色泥土和碎石中,赫然卡着半截灰绿色的、带着明显现代工业痕迹的尼龙登山绳!绳索的一端磨损断裂,另一端还死死地卡在岩缝里,被雨水冲刷得褪去了原本鲜亮的颜色,显得灰败而脆弱。绳索旁边,一枚黄铜色的金属弹壳半嵌在泥里,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它表面的泥污,隐约可见底火处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钢印数字——【2024】!
现代装备的残骸!他坠崖的起点!
“嗬…嗬…”柳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死死地盯着那绳索和弹壳,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扭曲的脸庞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水。一种巨大的、混杂着荒谬、悲凉和一丝尘埃落定般绝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
回来了…兜兜转转,流尽了血,搏杀了巨兽,经历了幻觉的沉沦…竟然又回到了这噩梦开始的地方!仿佛这三天的挣扎求生,不过是坠崖濒死时一场漫长而残酷的幻觉。
就在这时,左肋处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猛地炸开!
噗!
一口粘稠的、带着内脏碎块的黑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从柳致口中狂喷而出,溅落在眼前冰冷的泥泞中,瞬间被暴雨稀释冲散。眼前彻底被黑暗笼罩,最后一丝支撑身体的力量被瞬间抽空。膝盖一软,再也无法支撑他和阿蛮的重量。
“不…能…倒…”他残存的意志在黑暗中发出无声的呐喊,右臂徒劳地向前伸出,似乎想抓住什么。
然而,身体背叛了意志。
他背着阿蛮,如同被伐倒的朽木,带着一身惨烈的伤痛和绝望,重重地、面朝下地砸倒在冰冷刺骨的泥泞之中。断骨处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彻底一黑,意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着无底的深渊急速坠落。
“柳大哥——!!!”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他模糊地听到背上阿蛮那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恐惧和绝望的尖利呼喊,如同利刃划破厚重的雨幕。那声音穿透风雨,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求生本能,在山谷间凄厉地回荡开去。
紧接着,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那紧贴着冰冷泥泞地面的右手,似乎无意识地、痉挛般地死死攥紧了怀中某个坚硬冰冷的物体——那枚在幻觉中灼烫他、在现实中冰冷刺骨的青铜钥匙。钥匙柄部那个扭曲的鸟篆“偃”字,深深烙印在他掌心模糊的血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