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无竭坦然一笑。
和尚在火光映照下,竟有几分超然的缥缈意味。
“代价?”他想了想,表情变得郑重,“若能求得真法,救苍生于水火……”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贫僧愿受千刀万剐,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朱罡烈不为所动,“身堕无边阿鼻地狱,受尽万般苦楚?”
“决定西行,此身此命,早已非贫僧所有!但为芸芸众生,施主……尽可拿去!”
话毕,昙无竭闭上双眼,神情肃穆、坦荡。
仿佛等待的不是审判,而是归宿。
朱罡烈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无言。
他原以为这只是个被各方势力推到台前的傀儡,一个有些天真、迂腐的僧人。
却未曾想,在这看似平凡的皮囊下,竟燃烧着如此炽烈而纯粹的灵魂!
宏愿。
决心。
智慧。
牺牲……
朱罡烈的心,被狠狠地触动。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试探和算计,在这个僧人面前,有些渺小……可笑。
心绪只乱了片刻。
朱罡烈迅速恢复冷硬,“大师,很遗憾。我必须杀你。”
昙无竭睁眼,并不害怕。
似乎此话与自己无干,又似看穿了朱罡烈的苦衷。
“但在你死前,我会带你去个地方走走看看,再见一个人。”
朱罡烈挥了挥手,示意手下解开昙无竭身上的藤蔓。
“大师,请。”他侧身让路。
昙无竭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神情平静,仿佛地牢的不愉快经历不过是场短暂的静坐。
他没有道谢。
也没有抱怨。
只是双手合十,对朱罡烈微微颔首,便迈步离开。
陆修静等在别院,见昙无竭出来,虽然衣衫不整,但精神尚可,终于放心。
他几步冲上前。
“大师,您没事吧?那……元帅他……没对您用刑吧?”
少年脸上满是焦急。
昙无竭摇了摇头,合拢衣袖,将伤口藏起,“贫僧无碍,有劳小施主挂心。”
朱罡烈进门。
一向黏人的陆修静盯着他,呼呼喘粗气,愤愤不平。
“小子,别咋咋呼呼。”朱罡烈吩咐一旁的方皮,“你和黑鬃陪着他们。”
方皮咧嘴一笑,“明白,主帅。”
“小兄弟,主帅有令,少做多看。”大野猪走到陆修静身边,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走吧。”
陆修静还想说什么,却被方皮半推半拉着出门。
朱罡烈又叮嘱黑鬃,“你带昙无竭大师和陆修静小友,在我这福陵山各处走走,看看。不用特意解说,让他们自己感受。”
黑鬃躬身应命。
接下来的一日,黑鬃、方皮做哑巴向导,领着昙无竭和陆修静参观。
从云栈洞,到高老庄。
再到昔日的老水府,如今的天河水军操练基地。
他们看到了村落。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孩童在田埂上嬉笑打闹,老者在村口树下悠然下棋。
他们看到了热火朝天的工坊。
无数符文兵器被打造出来。
又有专门救死扶伤的医馆,伤兵、医患都能得到及时救治。
他们看到了学堂。
里面传出朗朗的读书声,不仅有人族少年,还有妖族幼崽。
傍晚时分,黑鬃才将两人送回别院。
朱罡烈则在送走他们后,立刻宣布闭关。
他将云霄搜刮到的法器碎片,一股脑儿投入魔戒。
准备迎接最后的决战。
一日时间,转瞬即逝。
当朱罡烈再次出关时,神采奕奕,修为更加稳固。
魔戒内,各色光华的法器静静悬浮。
他精挑细选了十二件后天灵宝,放入乾坤袋。
其余则留在魔戒内,等待被熔炼,化成鸿蒙气。
灵宝没有立刻分发下去。
水府众将,修为最高的也不过金丹。
驾驭不了这等品阶的法器。
不仅没法发挥威力,反而可能被法器瞬间抽干真元,得不偿失。
朱罡烈将十二件法器分别装入十二个特制的储物袋中,小心翼翼地送入了云栈洞深处的密室之内,设下重重禁制。
方皮前来复命,脸上带着古怪表情。
“主帅,那昙无竭和尚和陆家小子,自参观回来后,就跟中了邪似的。”方皮挠头,“也不说话,就那么坐着发呆。”
朱罡烈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当然明白。
居有其屋,耕有其田,病有所医,幼有所教,老有所养。
军民一心,积极向上。
这等景象,在这个礼崩乐坏、战乱不休的时代,对于任何一个心怀苍生的人而言,其冲击力不亚于亲眼见到佛国降临。
这足以让真正的贤者深思。
让真正的达者震惊。
“知道了,让他们静一静吧。”
朱罡烈给自己倒了杯温水,一饮而尽。
畅快!
距离一年之期,只剩下最后两天。
乌十三从山外赶回,身后跟着一个僧人衣衫破烂,风尘仆仆。
正是僧端平。
“主帅,端平法师带到。”乌十三躬身道。
朱罡烈快步迎上,与僧端平四目相对。
两人脸上都露出会心微笑。
“之前说要托付我件事,如今,可否揭晓?”
僧端平询问,眼神中带着探寻。
朱罡烈却摇了摇头。
“还不到时候。”他缓缓道,“我希望端平大师,不是因为朋友情谊而做出选择,而是真正遵循本心。”
“如何遵循本心?”
朱罡烈道,“巨大压力下,听到答案,立刻做出选择。”
僧端平不再追问,只点了点头,“好,贫僧明白了。”
朱罡烈引着他来到一处清净禅房。
“见个人。”朱罡烈道,“也是位高僧,法号昙无竭,从东土而来,欲往西天拜佛求经。”
僧端平目光微动,“哦?取经人?”
“正是。”朱罡烈道,“你们虽一位修密,一位修显,但佛法智慧,殊途同归。我想,应该会有很多话题可以交流。”
僧端平沉吟片刻,问道:“元帅希望我与他说些什么?”
“说你想说的任何话。说真话,说你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僧端平深深地看了朱罡烈一眼,合十道:“好。”
二人进门。
朱罡烈为两僧简单引荐,便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他们。
两位信徒,一位来自苦寒的乌斯藏,见惯了高原的残酷与农奴的悲壮;一位来自烽火连天的中原,目睹了礼乐崩坏与廉耻泯灭。
他们目光交汇,有无形的电流在空气中碰撞。
这一谈,便是一日一夜。
期间,无人打扰。
朱罡烈则早早回到自己的洞府中,静修等待。
他在赌。
赌昙无竭的宏愿。
赌僧端平的智慧。
也赌自己对人性的把握。
一年之约,只剩下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