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铁马突然叮当乱响,方嬷嬷踉跄着推开院门,正撞见卫云姝石榴红裙角扫过石阶。
冬安手中麻绳捆着的江绍寒满脸血污,正是她花重金买通的戏子。
“嬷嬷好巧的手艺。”卫云姝指尖拂过门环上未干的血指印,“本宫院里刚逮着只野狗,偏巧您这儿就唱起大戏。”
方嬷嬷两股战战,瞥见小生袖中滑落的合欢香囊——本该出现在世子妃床头的物件。她突然扯着嗓子哭嚎:“夫人不好了!快请世子——”
“本宫亲自瞧过了才算。”卫云姝绣鞋踏过门槛,夏欢一把推开老嬷嬷。
裙裾扫过蔡氏妆台,碰翻了盛着残粉的瓷钵。
蔡氏死死攥着锦被。她分明听见瓷钵碎裂声,却不敢睁眼。
尤其当听到卫云姝的声音传入耳中,更是心下一咯噔!
她怎么没中招?!
卫云姝身上苏合香混着血腥气袭来,冰凉的护甲突然掐住她手腕:“母亲脉象虚浮,怕是邪风入体。”
“去取艾草来熏屋。”卫云姝转头吩咐,“这些奴才伺候不周,统统去院里跪着!”
蔡氏喉头腥甜。
她豢养二十年的心腹,竟被这贱人当狗使唤。
“冬安,把窗子都打开。”卫云姝掀开床帐,北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蔡氏脸上,“母亲最喜赏雪,你们这些蠢货竟敢紧闭门窗。”
房里的大丫鬟扑通跪地:“世子妃三思,夫人受不得寒。”
“受不得寒还往颈间扑铅粉?”卫云姝突然扯开蔡氏衣领,雪白粉末簌簌落在枕上,“母亲装病的手段,倒是愈发精进了。”
蔡氏再也装不下去,霍然睁眼:“放肆!”
“母亲醒了?”卫云姝抚掌而笑,“正好有出好戏让母亲瞧瞧。”
蔡氏面色骤然一变,握紧拳头。
“母亲,“卫云姝贴着蔡氏耳垂轻语,指尖划过她松弛的皮肤,“您今夜的厚礼本宫收下了。常言道礼尚往来,只是不知本宫的回礼,母亲可消受得起?”
话音未落,拇指已重重抵住蔡氏后颈某个穴位。
蔡氏浑身猛地抽搐,仿佛有千万根银针顺着脊骨往上钻。
她再也装不得昏迷,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嘴角涎水不受控地淌到锦绣被面上。
“母亲!”
“公主这是作甚?!”
司徒长恭与晏茉掀帘而入时,正撞见这骇人景象。
司徒长恭目眦欲裂,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要扯开卫云姝。却见那袭绯色宫装翩然侧身,露出蔡氏青筋暴起的脖颈。
“嗬...嗬…”蔡氏瘫在软枕上剧烈喘息,额间冷汗将碎发黏成绺。司徒长恭扶住母亲肩头,转头怒视:“卫云姝!你方才对母亲做了什么?”
晏茉绞着帕子怯声道:“纵使母亲有不是,公主也不该下此狠手!”
“狠手?”卫云姝掸了掸袖口不存在的灰尘,冷笑道:“晏姨娘与世子倒是天生一对的睁眼瞎。母亲方才厥过去,若非本宫用推宫过血的法子,只怕要闭过气去。若再耽搁半盏茶时辰——”
她忽地俯身逼近,金步摇垂珠扫过蔡氏惨白的脸,“世子该去太医院请人抬棺了。”
司徒长恭浑身一震。晏茉绞帕子的手僵在半空,指甲深深掐进丝缎里。
蔡氏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想说什么却被卫云姝眼风扫过。若此刻叫来府医,先前装吐血的事便要露馅。
只得强咽下喉头腥甜,颤巍巍摆手:“老身...无碍!”
“世子若不信,大可唤府医来查验穴位。”卫云姝直起身,腕间翡翠镯子撞出清脆声响,“不过本宫提醒世子,太医院前日才报过各府诊籍。母亲这月'急火攻心'的次数,怕是够写满三本脉案了。”
司徒长恭脸色忽青忽白。这两月母亲总“犯病”,府医次次诊脉却都说不出所以然。
此刻细看母亲面色,虽狼狈却比方才红润许多。
“原是...误会公主了。”他讪讪松开攥紧的拳头。
晏茉急道:“妾身也是忧心则乱,还请公主恕罪。”
“好个忧心则乱。”卫云姝截住话头,指尖点向晏茉发间的玉簪,“本宫倒不知,如今侯府的规矩这般新奇。一个妾室也配用东珠?也敢在本宫面前自称'妾身'?”
玉簪“当啷”落地。
晏茉慌忙跪倒,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奴...奴婢知错...…”
司徒长恭看着心上人瑟瑟发抖的模样,忍不住开口:“云姝,别过分了。”
“世子说得极是。”卫云姝忽地展颜一笑,惊得司徒长恭喉头一噎。她踱至雕花窗边,指尖掠过香炉升起的青烟,“本宫最是大度不过。只是丑话说在前头——”烟气在她指缝间缭绕成诡异的形状,“往后母亲再有个头疼脑热,想请本宫出手可没这么容易了!”
她回眸扫过蔡氏瞬间绷直的身子,笑得意味深长:“必要拿真金白银来换。”
“荒唐!”司徒长恭涨红了脸,“国公府难道请不起大夫?”
“世子尽可试试。”卫云姝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护甲,“太医院张院判上月告老还乡,李太医如今在淑妃宫里当值。至于城南那位神医…”她忽然压低声音,如毒蛇吐信,“听闻前日诊治时误触贵人逆鳞,今晨已被拔了舌头。”
蔡氏猛地抓住儿子衣袖,力道大得几乎要扯破锦缎。司徒长恭这才惊觉母亲指尖冰凉,竟比方才发病时还要冷上三分。
“对了。”卫云姝忽然冷声道:“外头的人,世子来时瞧见了没?”
司徒长恭眉头紧皱:“何人?”
他方才只顾着查看蔡氏状况,全然未察觉院墙外被捆成粽子般昏迷的江绍寒。
直到冬安像拎麻袋似的将人拖进屋内,青石地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世子不妨先查查今夜当值的护院。”卫云姝指尖轻叩茶盏,“国公府号称铜墙铁壁的守备,竟让个连粗使丫鬟都敌不过的废物翻进本宫寝院。”
茶汤在琉璃盏中泛起涟漪,司徒长恭霍然起身,玄色锦袍带翻案几上的青玉香炉。
卫云姝视若无睹,示意冬安扯去江绍寒口中浸透唾液的布巾。麻绳深陷皮肉的痛楚让男人猛然惊醒,正对上三双审视的眼眸。
“世、世子明鉴...…”江绍寒瘫软如泥,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是公主邀约小生!”
“邀约?”卫云姝嗤笑出声,护甲划过他肿胀的侧脸,“本宫若当真邀你,此刻你该在暖阁软榻,而非像条死狗般横陈在此。”
男人抖若筛糠,汗渍在月白中衣洇出深色痕迹:“小生有字条为证!”他从袖袋摸出皱巴巴的纸笺。
蔡氏手中佛珠突然断裂,檀木珠子噼里啪啦滚落满地。
方嬷嬷佝偻着背往阴影里缩,却见卫云姝两指夹着字条递到烛火前,朱唇轻启:“母亲瞧着,这笔迹可眼熟?”
司徒长恭夺过纸笺,烛火映得他面色铁青。
蔡氏强笑着打翻茶盏,褐黄茶汤在波斯地毯漫开:“宵小之辈,拖出去杖毙便是。”
“母亲糊涂了。”卫云姝慢条斯理抚平袖口褶皱,“这哪是宵小,分明是有人要毁我清誉,偏生找了个成事不足的蠢货。”她眼风扫过抖如秋叶的方嬷嬷,“您说是也不是?”
蔡氏指甲掐进掌心,突然厉喝:“方嬷嬷!”老妇人应声跪倒,额头撞在香炉残片上,鲜血顺着皱纹蜿蜒而下。
“老奴......老奴...…”方嬷嬷浑浊老眼望向佛龛后的金身菩萨,忽然膝行至卫云姝裙边,“求夫人开恩!老奴是为大小姐报仇啊!”
满室烛火猛地摇曳,司徒长恭手中茶盏“咔”地裂开细纹。
方嬷嬷哭得稀里哗啦:“大小姐因私盐案问斩那日,老奴在刑场亲眼见刽子手的鬼头刀砍下大小姐的脑袋!老奴心痛啊!”
“公主,老奴深知罪孽深重,恳求高抬贵手,赐一条生路!”方嬷嬷连连磕头,额头已布满鲜血,令人触目惊心。
蔡氏目睹此景,心中不禁泛起酸楚。
毕竟,这是一位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仆,虽然有些愚钝,但其忠心耿耿,也是难得!
“云姝啊,她不过是临时冲动,你胸怀宽广,不如就此宽宥她这一次?”
哼!她竟还敢奢求宽恕?
卫云姝嘴角挂着冷笑,眼神却无一丝温度,她抬起脚,轻蔑地将方嬷嬷踢开,只见那狼狈不堪的身影距离自己愈发接近,泪水、鼻涕,甚至是额头上的鲜血,似乎都要溅染到她裙摆之上。
“母亲真是幽默,”卫云姝语气中透露着讥讽,“这等刁奴,竟还有脸请求宽恕!”
“头一桩,”卫云姝指尖叩着青瓷茶盏,盏中残茶荡开涟漪,“司徒飞燕沾私盐与本宫何干?本宫不过取回嫁妆,她若嫌国公府给的嫁妆寒酸,或是恼夫家贪得无厌,本宫倒能高看她一眼。如今这般作态——”
茶盏重重落在案上,“倒像本宫该替她填窟窿似的。”
“第二桩,”她忽地展袖指向瘫在地上的方嬷嬷,“这等背主求荣的刁奴,国公府竟要轻拿轻放?”
方嬷嬷抖如筛糠,额角磕出的血渍在青砖上洇成暗红。
司徒长恭攥着太师椅扶手,指节泛白:“不过是个糊涂老奴!”
“糊涂?”卫云姝嗤笑打断,“今夜若来的不是这草包——”鞋尖踢了踢昏迷的江绍寒,“而是身手了得的刺客,明儿御史台弹劾国公府治家不严的折子,怕是要堆满御书房了。”
司徒长恭瞳孔骤缩。上月才因马场走水被圣上申饬,若再出纰漏......
“拖出去。”他猛地闭眼,“杖毙。”
方嬷嬷喉咙里迸出呜咽,膝行着要去扯卫云姝裙角。
却见那金丝牡丹纹的裙裾轻巧避开,卫云姝抚着腕间翡翠镯,轻声道:“慢着。”
老奴浑浊眼底燃起希望。
往日这位主母最是心软,连廊下雀儿冻毙都要落泪!
“今夜护院十二人,竟由着贼人摸进主院。”卫云姝忽然转头看向窗外,月光正照在梧桐树杈间半截断箭上,“这般吃里扒外的东西,不如统统发卖了。”
“不可!”方嬷嬷嘶声尖叫。她那在护院当差的幺儿,前日才往赌坊押了三十两!
司徒长恭却已挥手:“准。”
“夫人开恩!明明是老夫人...…”方嬷嬷话未出口,麻核已塞进嘴里。
两个粗使婆子架起她往外拖,老绣鞋在门槛上刮出长长血痕。
蔡氏死死掐着佛珠,玛瑙珠子“啪”地崩断。满地乱滚的红珠里,卫云姝俯身拾起一粒:“母亲这串开过光的佛珠,到底压不住煞气。”
“卫云姝!”司徒长恭霍然起身。
“本宫乏了。”绯色披风扫过满地狼藉,卫云姝在月洞门前驻足,“对了,飞燕妹妹头七那日,本宫会差人往云隐寺供盏长明灯——毕竟姐妹一场。”她偏头轻笑,“只盼母亲夜半惊梦时,莫要错认了故人。”
雕花门重重合拢。
蔡氏突然抓起案上铜剪,寒光闪过,供着的白牡丹齐根而断。
“母亲!”司徒长恭夺下凶器,掌心被划出殷红,“您为何要害云姝?”
“为何?”蔡氏胸膛剧烈起伏,“我的飞燕被她逼得砍了脑袋!那贱人倒活得风光!”
“私盐案是飞燕自已误入歧途!”
“住口!”蔡氏劈手将茶壶砸碎在地,“你眼里只有那个毒妇!她今日敢动我院里的人,明日就敢要我的命!”
碎瓷飞溅中,司徒长恭望着母亲扭曲的面容,叹息不止。
暖阁外,晏茉贴着菱花窗听得真切。
指甲在窗棂上刮出细痕,忽见廊下灯笼映出个颀长人影,忙闪身躲进阴影。
卫云姝立在垂花门下,望着东厢房窗纸透出的剪影轻笑。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她伸手接住一片:“嬷嬷瞧这雪,像不像飞燕出殡那日?”
身后老仆低声道:“大小姐棺木出城时,雪粒子打着旋儿往人领口钻。”
“可惜了。”卫云姝碾碎掌中冰雪,“那般娇贵的人儿,最后连块像样的楠木都用不上。”她忽然转身,“明日把库房那十二扇紫檀屏风送去云隐寺,就说是给飞燕的头七献礼。”
老嬷嬷迟疑:“那扇屏风是您大婚时...…”
“正好。”卫云姝踏上回廊,木屐在青石板上叩出清响,“省得留在府里,平白沾染了腌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