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司徒长恭怒极反笑,“你要独自留在此处?”
“世子若信不过…”卫云姝裙裾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檀香,“本宫这就回房歇着。”
“站住!”司徒长恭盯着她背影,几乎咬碎银牙,“听你的,所有人都给我退下!”
待屋内最后一名婢女带上门后,卫云姝慢悠悠从腰间锦囊抽出一排银针。
细如牛毛的针尖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她捏起最长的三寸针,突然照着蔡氏头顶百会穴扎下去。
蔡氏眼皮剧烈抽搐,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抓出褶皱。
“母亲别急,这才刚开始呢。”卫云姝笑着又取一针,精准刺入太阳穴。蔡氏半边嘴角猛地抽搐,活像被丝线吊住的木偶。
第三针落下的瞬间,蔡氏浑浊的眼珠突然瞪得滚圆。她看见卫云姝倒映在自己瞳孔里的笑脸,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除了右半边脸,全身都像压着千斤巨石。
银针在卫云姝指尖转了个圈,蔡氏的眼珠跟着针尖左右转动。当针尖悬在印堂穴上方时,老妇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气声。
“啊!”蔡氏突然听见自己沙哑的叫声,右腿竟能微微抬起。混浊的眼底燃起希望,她死死盯住那排银针。
“母亲想重新站起来?”卫云姝俯身贴近,“想再像从前那样,端着主母架子教训我?”
蔡氏拼命眨眼,右半边脸涨得通红。
“可惜啊。”冰凉的针尖划过她松弛的脸皮,“您当真以为是桑太医治好了您的病?”
老妇人瞳孔骤缩。
“那些药方子,都是我开的。”卫云姝忽然捏住她能动的那边脸颊,“每日给您推拿疏通经络的,也是我。要不然,您以为光喝苦药汤子就能下地走路?”
蔡氏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右腿拼命蹬踹却只挪动半寸。
“礼尚往来才是正理。”卫云姝猛地拔出一根银针,蔡氏顿时像被抽了骨头的鱼,“您昨日送我的白面小生,我可都记着呢。”
最后一根银针缓缓抽出时,蔡氏惊恐地发现除了眼珠,全身都动弹不得。她想喊人,却只能发出含糊的“啊啊“声。
“这份大礼可还满意?”卫云姝将沾血的银针扔进铜盆,“齐国公的外室曹姨娘,她肚里的孩子,不过是个开胃菜。”
水盆“当啷”一声响,蔡氏右半边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母亲当年不是说过么?”卫云姝掏出帕子擦手,“司徒长恭带晏姨娘回府时,您说这是天大的福气——不用遭怀孕的罪就能白得个儿子。”
她突然揪住蔡氏花白的头发:“怎么轮到您自个儿,就气得中风了?”
蔡氏浑浊的老泪滑进鬓角,右手指甲生生掰断在锦被上。
“放心,您且活着呢。”卫云姝笑着抚平她凌乱的发髻,“日日躺着听曹姨娘唤父亲‘夫君’,看她的儿子继承爵位,多有意思?”
卫云姝将最后一根银针收入锦囊,指尖还沾着艾草焦香:“母亲醒了,世子请进。”
司徒长恭踹开雕花木门时,金丝楠木拔步床上的蔡氏正歪着嘴流涎。
他踉跄着扶住烛台:“母亲怎会如此模样?”
“中风。”卫云姝用帕子拭去蔡氏嘴角涎水,“若早半月让本宫施针,何至于此?”她捏着蔡氏痉挛的右手,“往后母亲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了。”
晏茉盯着床幔上晃动的玉连环,突然开口:“世子,不如请黎太医再诊脉?”她指甲掐进掌心,“公主方才施针时,可是把下人都赶出去了。”
卫云姝轻笑出声。
不多时,黎太医捧着药箱折返,官靴踩碎满地银杏叶。
两个时辰前他断言蔡氏熬不过今夜,此刻却见那老妇眼珠乱转,惊得山羊须直颤。
“寸关脉微数,确是中风瘫痈之症。”他瞪向晏茉,“这位娘子若不信,不妨拿《金匮要略》来对一对症状!”
晏茉咬着唇后退半步,髻上珍珠步摇撞得叮当响。
卫云姝慢悠悠拨弄着蔡氏枕边的安神香:“晏姨娘莫不是疑心本宫给母亲下毒?”
“妾、妾身不敢!”
“最好不敢。”卫云姝突然抓起蔡氏左手,“母亲这两年为练握力,日日捏核桃,指甲都磨秃了——”她抬眼看向司徒长恭,“世子可还记得,去年母亲生辰宴上,还能亲手给你剥栗子?”
司徒长恭盯着母亲扭曲的面容,喉结滚动。
床幔突然剧烈晃动,蔡氏“嗬嗬”叫着,涎水浸湿了万字纹锦枕。
黎太医突然扑到床前:“敢问公主用的何种按压手法?”他浑浊老眼迸出精光,“太医院古籍记载,华佗曾用推拿术治过风疾。”
“雕虫小技罢了。”卫云姝将艾绒丢进暖炉,“自嫁入国公府,本宫每日为母亲揉按手足三个时辰。去岁冬母亲昏迷三日,便是这般唤醒的。”
炉中爆起火星,映得她侧脸明暗交错。
司徒长恭想起大婚次日,卫云姝十指缠着纱布来敬茶的模样。
“荒唐!”黎太医突然指着晏茉怒喝,“世子竟纵容妾室质疑发妻?公主若存歹心,何苦两年如一日侍奉汤药!”
蔡氏发出野兽般的呜咽,瘫痪的右腿猛地抽搐。
司徒长恭慌忙去按,却被喷了满脸腥臭唾沫。
卫云姝抚平袖口褶皱:“世子答应本宫的承诺,记得尽快履行喔。”
“云姝!”司徒长恭攥住她手腕,“母亲如今这般,你岂能撒手不管?”
晏茉突然跪下:“公主仁孝,求您怜惜世子一片孝心!”
她重重磕头,额间顿时青紫,“妾愿每日为公主磨墨铺纸,伺候您给母亲治病。”
卫云姝俯身挑起晏茉下巴:“姨娘这双杏眼,哭起来最惹人疼。”她指尖划过那道青紫,“就像那日你跌进荷花池,泡了一整夜的凉水。”
司徒长恭突然暴起:“够了!”
卫云姝目光转向晏茉:“晏姨娘这般挂念母亲,想来往后定会亲侍汤药。”说着转头问黎太医:“您说是么?”
老太医正给蔡氏把脉:“右半身尚能动弹,口舌虽能发声却含糊不清,确需至亲贴身照料。”
晏茉绞着帕子强笑:“公主说笑了,妾自会安排下人照料。”
“下人与血亲终究不同。”黎太医捋着白须打断:“若得亲人朝夕相伴,于病情大有裨益。”
司徒长恭的目光沉沉压过来。
“妾...明白了。”晏茉指甲掐进掌心。
卫云姝前脚刚走,晏茉便扑到床前作孝媳状。
锦帕才沾上蔡氏额头,一股酸腐恶臭突然漫开——被褥下洇出大片黄渍。
晏茉手一抖,帕子掉在污秽上。
司徒长恭倒退两步掩住口鼻,床榻上的蔡氏浑身颤抖,浑浊老泪顺着皱纹淌进鬓角。昔日端着主母架子的贵妇人,此刻连如厕都不能自控。
“世子!”夏欢捏着鼻子闯进来,“公主让催您送地契呢。”眼珠子往床榻一溜,“哟,晏姨娘怎还不动手?去年夫人生疹子,公主可是亲手替她擦洗月余。”
司徒长恭猛地抬头:“何时的事?”
“您在南疆打仗时呀。”小丫鬟故意拔高嗓门,“公主说夫人要脸面,连我们这些奴婢都不让近身伺候。哪像现在——”她斜睨着干呕的晏茉:“嘴上孝顺,碰点腌臜就嫌臭。”
晏茉扶着腰连连作呕,蔡氏突然呜呜狂叫,能动的那条腿将尿壶踢翻在地。
“姨娘是怀着身子才呕吐的!世子别误会!”碧桃急着辩解。
“农家妇怀胎八月还下地割麦呢。”夏欢撇嘴,“我们村东头王寡妇,临盆前夜还在河边洗衣裳。”说完一溜烟跑了,留下满屋秽臭。
司徒长恭盯着晏茉惨白的脸:“母亲平日待你不薄。”
晏茉颤着手去掀被褥,酸腐气扑面而来。
她抓起帕子胡乱擦拭,蔡氏突然失禁,秽物溅上她新裁的杏红裙摆。
“呕——”晏茉冲到墙角吐得天昏地暗。
司徒长恭拂袖而去,碧桃硬着头皮上前。
可刚碰到蔡氏衣带,老妇人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能动的那只手死死攥住床幔。
最后是四个粗使婆子按着蔡氏擦洗。
老妇人像条脱水的鱼在榻上扑腾,口水混着眼泪糊了满脸。等收拾停当,晏茉精心梳的飞仙髻早已散乱,裙裾沾着污渍,扶着门框吐得直不起腰。
西厢房里,卫云姝听着夏欢绘声绘色的描述,跳跃的烛火映着她唇角笑意:“明日把库房里那套青玉夜壶送去,就说...…”她忽然掩鼻轻笑:“说给晏姨娘接屎接尿用。”
……
惊鸿苑。
司徒长恭踏着积雪推开朱漆门时,卫云姝正对镜绞发。
铜炉蒸起的水雾里,她单衣外罩着孔雀纹绛纱袍,湿发蜿蜒在瓷白的颈间。
“答应给你的田契和地契在此。”他将檀木匣推过案几,指尖残留着墨菊苑的脂粉香,“明日我休沐,不如一起去梅林玩赏...…”
“世子该去瞧瞧曹姨娘。”卫云姝截断话头,玉簪斜插进半干的发髻,“听说今晨琏姨娘摔了墨菊苑的缠枝瓶?”她瞥向窗外红梅,“花开得再好,折下来也不过三五日的光景。”
司徒长恭喉结滚动,忽见秋平捧着药盅进来。
浓苦气中,他想起母亲枕边那滩永远擦不净的涎水。
随着齐国公纳了外室曹氏入门,蔡氏不堪其辱,怒火攻心,突发中风。
齐国公虽然顾及司徒长恭的情面,但在这个敏感时刻,也难以立刻为曹氏定下名分。
于是,他只能先将她安置在僻静的墨菊苑,暂时与琏姨娘共居一室。
与此同时,在早朝之上,景仁帝公布了一则震惊朝野的消息:南唐的使者将于次日抵达京城。
作为西魏的邻国,南唐每年都会派遣使臣前来朝贡,然而今年的使者却迟迟未至,一直拖延至今。
更令人惊讶的是,此次南唐竟然派遣了不得宠的体弱多病的五皇子作为使者。南唐的真正意图,不言而喻。
若是这位南唐五皇子真的西魏身亡,那么这将可能成为两国开战的导火索。
景仁帝虽然有意发动战争,但却不愿此刻就开战,至少也要等待西魏休养生息两年再说。
景仁帝摩挲着龙纹镇纸:“南唐送个病秧子来,倒是会挑时候。”
他盯着阶下玄甲未卸的司徒长恭,“爱卿的虎贲营,可还缺个监军?”
琉璃瓦漏下的晨光里,礼部尚书岳清扬的笏板微微发颤。
南唐五皇子的咳喘声仿佛已响在殿外,带着血丝的,亡国的前奏。
……
第二天,南唐的使者队伍如约抵达京城,据说这支队伍高达三百人。
虽是冬日,但许多百姓都冒着严寒,纷纷前来一睹使者队伍的风采。
卫云姝拢着狐裘倚在醉仙楼雅间,茶烟氤氲了雕花窗棂。
楼下忽起骚动,南唐使团的白象驮着鎏金车辇,铃铛声混着异域香料扑面而来。
“哎?那位是不是顾大公子,竟然亲自护送着一辆马车?”夏欢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惊讶与好奇。
卫云姝也应声抬头,目光顺着夏欢的视线望去。
果然,在那高耸的马背上,一个身影与顾暄极为相似的男子英姿飒爽,而他身旁,一匹雪白的骏马正拉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缓缓行进。
此时,一阵微风吹起,轻轻掀开了马车窗帘的一角,显露出车内那位柔弱而迷人的女子轮廓。
那匹白马的缰绳,紧紧握在男子的手中。正当卫云姝凝望之际,那男子仿佛感应到了有人在注视着他,猛地转过头来。
两人的目光在那一刻短暂交汇。
“关窗。”卫云姝猛地扯下竹帘。
“公主!”夏欢突然被窗户砰然关上的声音惊得跳了起来。卫云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故作镇定地道:“夜风渐起,有些寒意,先将窗户闭上吧。”
“遵旨。”夏欢迅速地拉上了窗户。
卫云姝轻轻垂下了眼帘。
是的,那是顾暄……他终于回来了。
可是,他为何会选择在这个时刻突然归来?
这个问题在她心中盘旋,如同冬日里的寒风,让人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公主!”秋平捧着食盒小跑进来,揭开盖子热气直冒:“刚得的消息,严家小姐在画舫落水,被顾大公子捞上来了!”
卫云姝拈起块黑米糕咬了口,甜腻不足,倒泛着股苦味。
夏欢急得跺脚:“可是严婷大小姐?”
“说是严家小姐,具体哪位不清楚呢。”秋平话音未落,外头忽然马蹄声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