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宁秋的回话,没有丝毫滞顿。
“太后洞若观火,前后布置,皆是冯阁长作主。”
闵太后一笑:“你倒是推得干净。”
穆宁秋坦然:“并非臣之运筹,臣怎可夺功。臣一路来,的确没少与冯阁长细述吾国时局。若是平庸之辈,只怕听了以后,不过是记下些个利害关系,以备今后明哲保身的不时之需。但冯阁长,能随机应变,果决出手,一举两得,臣着实佩服。”
“哦?穆枢铭如此说来,还要老身论功行赏咯?”
“太后方才,请解颐公主单独留下冯阁长,已是极好的赏赐。”
“呵呵,穆枢铭不但枪法数一数二,还舌灿莲花。”
闵太后的汉话,当真不俗,无论是白日里甩给嵬名德旺的讥讽,还是现下交待给穆宁秋的揶揄。
前者带着高位者之间互相压制的森然,后者带着上对下的松弛谐谑,她都能以汉话表达得十分精准。
冯啸越发确信,闵太后的亲汉立场,绝不仅仅只因为情郎韩多荣是汉人。
韩多荣的汉话,一听就是母语,却十分简单日常,而闵太后,能游刃有余地运用更复杂、更书面化的汉文。
位高权重者,并非需要深入异国、获取情报的哨探,最能判断一位掌权者对异族的亲疏的,就是她对他们语言的态度。
“冯阁长,那你,便与老身说得仔细些,穆枢铭夸你一举两得,得在何处?”
闵太后的口吻,没有寒凉霜意,但也不像前日吃冯啸所做的素馔时,或是饭后听她讲述越国随队工匠技艺时,那么和蔼慈祥了。
这倒是冯啸期待的时刻。
“回太后,第一‘得’,自然是为解颐公主出口恶气,教使团上下都明了,我们汉家公主是和亲,不是高攀。德旺王爷当日对公主所言、对下官所为,都是冒犯,公主不便出面,下官定要有所作为。下官本想,到了金庆城后再计较,未料太后恰在神都附近,下官岂能放过这天赐良机。穆枢铭也曾建议我直接向太后陈情,但下官以为,耳闻不如亲见,且佛经刊印本就要先行呈送太后、听太后的示下,故而,陪太后下山之前,我们就安排好了今日之事。”
闵太后眉头松了松,靠回身后柔软的裘皮褥子上,颔首笑道:“你比穆枢铭,嘴皮子还利索。那,第二得呢?”
“第二得,还须太后补上一笔,方能成就。”
“补什么?”
“时值腊月,洛阳府开始施粥施药,赈济贫弱户民与逃荒流民,太后可在洛水河畔设立粥棚药棚,赈济民众,对外的说辞,不仅是太后素来崇佛仁厚,不分羌越皆会行善,更是心系嵬名氏的尘世功德、为言行出格的王爷,赎罪。”
闵太后眯了眯眼睛,故意摇头道:“这不是打德旺的脸么?他更要记恨老身了。”
冯啸并不避讳地看看穆宁秋,继续道:“穆枢铭不忿德旺王爷已久,就是因为,王爷早与太后不睦了。此番施粥的目的,恰在于,周知使团中的各位巨贾,太后对王爷更为厌恶,而王爷的名声,也在大越臭了。太后,那些巨贾背后,都是实力不容小觑的贵胄、大臣或部落酋长,德旺自己都说过,越国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没错,我们大越,阜盛繁华,商机喷涌,那就请羌国巨贾中那些还首鼠两端的,好好思量一番,是太后的态度与越国的商机重要,还是王爷妻舅与太子的脸色重要?”
冯啸说完,室中陷入沉寂。
闵太后心道,这越国女娃娃与老身打交道的路子,颇有些像她前日做的“炸响铃”,表面平平整整,内里裹着好料,一咬一个脆响。
比如,此刻她话尾终于亮出来的“王爷妻舅”和“太子”。
嵬名德旺当年,还是个骁勇的少年将军时,在大羌西边门户“沙州”,娶了当地李姓世家的嫡女为妻。
李家经营当地数百年,把控着河西至西域的商道,实力雄厚。
人一有钱,就自诩懂王,就想进入朝堂、去分皇权的一大杯羹。
李氏与嵬名德旺联姻后,子侄辈们逐步从沙州走向大羌的权力中心——金庆城。二十年后的今天,李家早已不满足于只做一个王爷的姻亲。
他们盯上了羌国太子,嵬名亮。
羌王嵬名孝与三年前过世的王后,感情甚笃,生有三子一女,除了幼子才五六岁外,其余三个孩子都已成年。
次子与三女,分别领着一部分羌国最具战斗力的“擒生军”,戍守东边与南边的军事重镇。
被立为太子的长子嵬名亮,则始终居于金庆城。
羌王的几个孩子,自幼都得到祖母闵太后的教习,喜欢汉家礼俗。沙州李氏本也是汉人后裔,便投太子所好,利用闵太后外出礼佛、听经等间隙,派出李家的男孩,陪着太子打猎、听曲、品鉴越国输入的各样珍玩。
渐渐地,太子与李家成员的亲密,更甚于和闵太后及羌王夫妇的。
三年前,嵬名德旺及其妻舅、执礼大夫李旭,怂恿太子请羌王,把李旭的孙女赐婚给自己做太子妃。恰逢王后染病薨逝,闵太后便提出,羌国以孝为本,太子应守孝一阵,再论婚事。
如今,连羌王都要再婚、与越国公主成亲了,太子的婚事自也箭在弦上。
闵太后心里清楚,李家这回,志在必得。
她更清楚,李家身有汉人血脉,却在羌国的王公大臣们中,宣扬南下扩张地盘,野心绝不限于只做皇室外戚。
像自己这样主张与越国结盟通好的老婆子,定是李家的眼中钉。
事实已摊在眼前,太子嵬名亮,与她疏远了,站到她的政敌们那边。
孙辈中,最喜欢她这个祖母的,是羌王的三女,嵬名烁,领五千精兵及农牧民等,驻扎于大羌西平府与越国庆州之间的边境一带。
而自己这个太后,再是被羌王多年来视作生母、敬奉有加,终究是个没有娘家庞大势力作保、只有少量近卫军的女人。
这也是她为何对穆宁秋这样的年轻汉臣,特别青眼有加的原因。穆枢铭毕竟在羌军里有十年的戎马生涯,同袍不少,他能笼络一部分少壮派的羌汉军卒,富商叔父又可保证财力支持。
但闵太后未雨绸缪之心依然炽烈,她明白,靠眼下这点本钱,要自保,不够,要扶植王女嵬名烁,更不够。
她需要更多外援。
针落可闻的室内,终于又响起不怒自威的声音。
“冯阁长,老身饿了,但今日火气郁结,不想吃酥油糌粑。可否有劳你,为老身再做一碗熏豆萝卜干银丝素面?”
“下官求之不得。”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冯啸就将素面端了上来。
还配有两碟小点心:红豆石花菜软糕,藕粉桂花绿茶糕。
闵太后在冯啸去烹饪时,已与穆宁秋继续深谈一阵,此际的面色转为寻常长者的安详,仿佛今日的各样纷扰未曾发生过一般。
“孩子,你这是,又给老身,整了些新花样的吃食?”
冯啸给两碟点心边,分别放置一把精美的如意银勺,对闵太后道:“如公主今日所言,我们越人,本就作好了在清平驿迎迓太后的准备,所以灶间备有模具,婢女也从城东的官驿里,将我们随行所带的钱州土仪,搬了不少过来。”
“哦,这红莲模样的,是山楂还是豆子做的?”
“回太后,是江南的赤豆。山楂恐令太后脾胃泛酸,下官不敢用。”
“嗯,那这绿的呢?看着,好像,宝瓶?”
“这是今春的新茶,与金秋的新藕,磨粉后,加上一点点糯米与糖汁,做成的糕点。若全用糯米,不易克化,藕粉与糯米七三揉和,就清简许多。藕是我们越都钱湖里的,这新茶,也来自都城凤山狮子峰下的御茶苑。下官听钱州灵隐寺的方丈说,宝瓶代表佛颈,佛法皆从佛口所出,故而宝瓶象征福智圆满,最合献给太后。”
闵太后终于笑了,没有吩咐侍女,而是亲自去拿银勺,要尝尝颜色碧玉可人的藕粉茶糕。
韩多荣依着多年的习惯,上前要帮闵太后试毒。
“不必了,”闵太后摆手,抬起眼皮看着冯啸,“用你们汉人的话说,解颐公主与老身,是同舟共济的婆媳缘分,冯阁长眼下,定是与穆枢铭一样,最指望我安康无祸的。”
冯啸退后,俯身行大礼道:“太后明鉴,越人必不负盟。”
闵太后吃完半块碧玉藕粉宝瓶糕,举筷吃面之前,看向穆宁秋,抿嘴笑道:“你二人还站着做甚?没听老身我唠叨够?听说这洛阳城,越到晚上,越热闹。你们年轻人,应该多逛逛、玩玩。至于施粥十日的事,穆枢铭自去安排即可。”
韩多荣略带心忧道:“太后,霍将军已护送公主回城东了,小的要不要派几个我们的人,跟着穆大人?小的是怕,王爷他,还在气头上……”
闵太后道:“德旺是蠢,但还没蠢到天边去,这几日冯阁长要有个什么闪失,谁都会往他头上猜去。再说了,你以为,穆大人的身手,这多年是白练的?”
韩多荣辨出太后眼里隐隐的埋汰之色,忽然醒过来,点头称是,将冯、穆二人送出花厅,就赶紧折返回来。
闵太后已让侍女分了碗素面,端给韩多荣,一面揶揄他:“你是忘了,自己年轻时,有什么心思了吧?也没个眼力。”
屋里已无外人,韩多荣卸下卫士的端严紧绷姿态,吸溜溜地吃面喝汤,也笑着说道:“般配,般配。”
……
洛阳与越国的其他州府一样,没有宵禁。
腊月虽是冰天雪地的时节,但花灯铺子为过年准备的新式样,点上蜡烛悬挂起来,明晃晃、暖融融的味道,霎那间就浓烈了。
在琳琅的花灯与晶莹的白雪之间,各种点心摊子氤氲缭绕的热气,与摊主们的吆喝、食客们的笑语一道,扫净了冬夜最后一丝萧瑟。
冯啸习惯性地往卖胡辣汤和酸浆烩面的摊头走,穆宁秋却轻轻牵一牵她的袖子,示意去另一家。
穆宁秋垂手的瞬间,温言道:“你陪我们连吃三顿面食了,今晚换米食。”
“又喝粥吗?”冯啸看着穆宁秋眸中映出的灯笼光影,笑道,“粥吃不饱的。”
穆宁秋将躞蹀带右边的佩刀换到左边,点头道:“我知道你的食量,不比霍都尉小。跟我来,一定饿不着你。”
一只金翅雀扑棱着翅膀,飞上鲤鱼灯的背鳍,扭头理了理羽毛,又转过脖子,居高临下,看着光影交错的石板街上,并肩而行的两个人。
男子左腰佩剑,女子右腰挂刀,二人与那些或匆匆赶路、或悠然漫步的过客擦肩,最后驻足于一处白雾腾腾的食摊前。
男子没有立刻落座,而是先问了女子几句,女子点点头,继而颇有兴致地绕到一口大灶前,似在与做点心的掌柜娘子攀谈,男子这才去挑了一张桌子,用袖子拂了拂长凳,待女子走回桌边,才与她相对坐下。
金翅雀从鲤鱼灯上往屋檐一角的瓦缝里跳去,灵巧地衔出几根树枝。
凛冬已至,连这样千百年来都在北地过冬的雀鸟,都需要不断将巢穴筑得厚实些,来抵御严寒。
金翅雀飞走的同时,不远处的这家食摊上,摊主已经麻溜儿地给踏雪而至的客人,端上自家的特色夜宵。
“娘子一看面相,就是南方人,”摊主殷勤道,“受不了我们北地的霜冻吧?无妨,吃两口咱家的烫米皮子,一下子就暖和了。这么晚了,相公还带娘子来照顾生意,我让浑家,给你们的馅料,加得足足的。”
穆宁秋受之无愧地冲摊主拱拱手:“多谢店家,后头几日,吾二人还来。”
必须还来啊,这么会说话、一开口就用对称呼的店家,简直比霍都尉还讨喜。
不照顾他生意,照顾谁的?
穆宁秋心里如游鱼儿嬉水似地,晃出两圈涟漪,面上却波澜不兴,只用筷子小心地夹断那几条长溜溜的烫米皮子,以扁扁的木勺兜起,铺展到冯啸面前的盘子里,再淋上薄薄一层清酱汁。
“尝尝,可有稻米的香味?我到洛阳第一日,就来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