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到了午未之交时,魏吉略得了些空闲。
苏小小把在锅灶边贴着保温的羊汤和蒸饺,给他端来。
魏吉吃得狼吞虎咽,苏小小皱眉道:“你慢点儿,若是噎着了,我可不会你那啥封诊术,给你切喉咙通气啥的。我一刀下去,你就噶了。”
魏吉喝一口暖乎乎的羊汤,忽然想到一事,板起面孔道:“你们这样看不起我,还不如一刀噶了我呢。”
苏小小正给他把饺子上的药材叶末子仔细拨开,一听这话,问道:“谁们?我和冯阁长?我们怎么看不起你了?”
魏吉见苏小小这样聪明灵透的人,居然没有主动体察到他委屈的缘由,越发气鼓鼓道:“你们合伙给那肥猪王爷使绊子,为何不告诉我?弄得我像个苕一样,因为担心你,去公主跟前嚷嚷了两回。反倒是那个穆八百,他一个羌人,被你们拉着一起演戏。”
苏小小翻个白眼,把饺子竹屉往魏吉面前一推:“魏医正,你不光胆子小,心眼儿也够小的。穆大人能在羌国太后跟前说上话,冯阁长当然找他替咱们出头咯。”
“对对对,我就是个郎中,比不得穆大人文武双全、人见人爱。”
他硬是把“还能演一出救你于王爷魔爪”,咽了回去。
魏吉的嗓门大起来,终于令蹲在一边吭羊馅儿馒头的越人侍卫们,听清楚他在说穆宁秋,不由将猎奇的目光投过来。
苏小小心道,魏吉你醋意怎么这样大,整条街的饺子要蘸醋,都够了。
但她此刻的注意力,更分了不少,给一旁那个笑嘻嘻盯着自己和魏吉的越人侍卫,
侍卫叫吕七,也是从凤卫里选出来的。
凤卫一般都是贫户出身,吕七却不同,乃钱州本地富商家的孩子,只是从小厌文爱武,跟着家中的护院练了一身好本事,进御营后也颇能吃苦,终于成了凤卫。
在此番陪公主出塞的越人侍从里,吕七几乎是性子最开朗乐呵的一个。
他对并非凤卫体系、但成了自己上司的霍庭风,鞍前马后地听从调遣,对胡三牛更是显出老交情的照应。
冯啸自从对胡三牛起疑后,尚未与霍庭风交代之前,就已经默默地观察这些侍卫,尤其是和胡三牛看起来关系不错的人。
若胡三牛真的是内鬼,那么这些人,或者可能成为胡三牛最先利用不设防心理干掉的,或者可能本就是胡三牛的同伙,届时替他多上值啥的,看起来也不会很突兀。
果然,冯啸发现,胡三牛挨了鞭子去养伤后,这个吕七,对各种执勤的差事,更主动了,尤其是护卫冯啸或者能与穆宁秋同行的差事。
昨日,冯啸特意在驿馆里与霍庭风说,自己要出来盯着施粥施药,得找几个得力的侍卫守着,今日苏小小过来,就一眼看到了吕七。
魏吉嗓门一大,苏小小正好逮着出招的机会。
她的音量提得更高:“没错,穆大人不但自己沉稳靠谱,手下一个个的,也都是精兵强将。我明日就得与穆青先离开洛阳,办一桩大事去。”
魏吉一愣,下意识地问:“办啥事?”
吕七啃着馒头,走过来,也开口打听:“苏执衣咋不带两个咱的人,而是找羌国那边的同行?”
苏小小故意端起架子:“冯阁长的安排,不能给谁都说。吕七,你快点把馒头啃完,帮我发药,我得回客馆收拾行李去。”
又对魏吉道:“你也一样,守好自己的摊子就行,别尽在背后蛐蛐人家穆大人。穆大人文武双全,可他医术有你好么?你再这么酸溜溜的,我可要疑心,你是不是对冯阁长动了啥心思,吃穆大人的飞醋呢。”
魏吉一听又急了,心道,我怎么可能喜欢上老虎姐,我喜欢的是公主,你苏小小还不知道吗?就算现在不敢再去喜欢她,也晓得她只把我当臣子,我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移情别恋。
想到“移情别恋”四个字,魏吉胸中又忽地生发出古怪的烦恼。
他干脆对苏小小道:“不与你说了,你自己路上当心。”
苏小小转身要走,却听魏吉在身后又追了一句:“天这么冷,我给你们开几副治风寒的药,配完药包后,放在驿馆前厅,你明早别忘了拿。”
苏小小的嘴角抿了抿,并未回头,只看似潦草地抬手挥了挥:“知道了,大神医。”
……
黄昏,洛阳客馆外的二里地,羌越两国护卫与工匠们的扎营处,康咏春带着魏吉开的新药膏,来找胡三牛。
胡三牛自觉已经循序渐进地,让众人觉得康咏春与自己的接洽十分自然了,便有意对等着给他换药的侍卫道:“兄弟,你先去外头打饭,上药有劳康娘子。”
那侍卫扔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带着一副“我很知趣”的表情,打帘子出去了。
门外是锅碗瓢盆的叮朗声,分发晚饭的嘈杂声,以及军士工匠们蹴鞠的嬉闹喝彩声。
夕阳笼罩着一座座帐篷,有人靠近的话,影子都会映在毡帐上,成为对帐中人的提醒。
胡三牛盯着妹妹,单刀直入:“你今日白天,本该一直和魏吉在一起,可是你半道儿去哪里了?”
康咏春立刻意识到,吕七与哥哥说过什么。
她不敢对哥哥隐瞒:“我……我去了景乐寺,临摹壁画。”
“画画?什么画,非要今天去画?”
康咏春已经听出哥哥口吻的森然,那种对权威极度惶恐畏惧的感觉,刹那窜上了她的天灵感。
“是从前西域的画匠,跟着高僧到景乐寺时,画的佛像。师兄说过的,景乐寺壁画很有名,与金庆城千佛洞里的,差不多。但景乐寺这两天就要闭门修缮,所以我今……”
“啪”,胡三牛不等妹妹把最后半句说完,就一个耳光打了过去。
“姜午阳是没去好好投胎,还在做鬼缠着你吗?你就这么失心疯,丢下该干的活儿,跑去和尚庙里画画?就因为姜午阳活着的时候也喜欢那种调调儿对吗?你着急上火地画完了,要烧给他是吗?”
康咏春捂着火辣辣的脸,眼泪打了几个转,顺着面颊淌下来。
胡三牛露出虽在气头上、依然心软了的模样,从草垫子上捡出一块干净的纱布,卷了卷,递给妹妹:“赶紧把眼泪擦了,万一有人忽然回来。”
康咏春照办。
胡三牛叹气:“这一巴掌,你以为我不心疼吗?要是叫大姐知道了,非打我十巴掌不可,你小时候,她多护着你。前几年,晓得你还活着,她那高兴劲儿。可你呢?你是不是一直没太把咱们的大事放在心上?嗯?”
康咏春嗫嚅:“我没有,我一上船,就得了公主的亲近,阿兄的吩咐,我都做了。我,我知道的,大姐现在被其他圣妃夺了宠,我们得给圣主把事办好。”
“你知道还擅离职守?”胡三牛沉声道,“你走后,苏小小和魏吉说,她要与穆青先离开洛阳,要不是吕七也在魏吉身边,我们今日,就错过这个消息了,等他俩明天一早离开了,我们还怎么盯梢?”
“啊?”康咏春抬眼,满是自责。
胡三牛盯着她:“画呢?在你箱子里?”
“嗯。”
“拿出来,烧了。”
“阿兄……”
“烧了,以防后患,”胡三牛的口吻不容抗拒,“万一被姓冯的看到,她问你何时画的,你说从魏吉那里开小差去画的,怎知她会不会起疑,金庆城的壁画比洛阳的好多了,你做甚不定定心心地去金庆城画?是因为你早就知道,自己根本到不了金庆城吗?”
康咏春咬着嘴唇默了默,终于还是听话地打开画箱,把一叠画稿拿出来,走到帐篷中取暖的火盆前。
她将每张画稿都展开,想再看仔细一点,在脑中记住那些灵动的线条,待尘埃落定后,好好地画成设色成品,和天上的师兄说一说。
胡三牛走过来,扯过她手里的画稿,一股脑儿扔进火里。
“他们嫌外头冷,打了晚饭就会端进来吃的,你别磨蹭。”
康咏春眼睁睁看着自己一下午争分夺秒的速写稿,瞬间化为灰烬。
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想念姜午阳。
师兄若能回来,将她带走,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