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颐所乘的主船,制式宏伟,长如巨龙。
除了底层能住霍庭风所领的数十精锐亲卫外,二层的船尾,安排了医官与画师的舱房。
冯啸与穆宁秋往船尾行去,一个卫士望着二人的背影,笑嘻嘻地趋近霍庭风:“头儿,大舅哥,你看那个,是不是你将来,攒着劲儿要打断腿的?”
霍庭风抬脖子眯眼,傲然如冯不饿,开口却是揶揄:“呵,那老子得多拿你练练手,才能打得过人家。”
另一个卫士咂摸出霍庭风的言下之意,笑道:“头儿这话一听,就是相中妹夫咯。”
霍庭风踹他一脚:“执你的勤去,学学胡三牛,拿了饷银,就像老黄牛一样老老实实闷头干,哪像你们,那么多废话。”
手下们哄笑着散开。
霍庭风心里嘀咕:这个姓穆的,能文能武,性子瞧着也不错,倒是凑合能配得上阿啸。他爹当年的事……咳,反正他自己也说,翻篇儿了。只有一点,他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如此品貌和官职,怎地没在西羌婚配?对了,他也当过兵,年数还不短,别是打仗的时候伤着了哪儿吧?若是成了半个废人,那真有些可惜……
甲板上,穆宁秋的耳朵没来由地一热。
他抬手,捋捋被朔风吹乱的鬓发,只听缓步于身侧的女子问道:“穆枢铭,你袖子上的花纹,与这幅羌王的肖像一样,也是羌绣?”
穆宁秋点点头,执平袖口,让冯啸能看得更清楚些:“这是羊角花,西羌越高越冷的地方,它开得越旺。男子袍衫上绣这个,是不是有些怪?我看越人男子,若穿有花色的衣料,都是青竹萱草之类的暗纹。”
冯啸抿嘴:“没什么怪的,好看就成,比方庖厨烹饪,清蒸凉拌也可,红焖油汆也可,好吃就成。这个羊角花,和这个老虎,可是同一种针法?”
冯啸从袖袋里掏出锦囊。
穆宁秋一眼看出,那是当初自己扮作小胡商时,因为愿意配合冯啸演戏救刘颐,得了她一个金镯子作为定钱,镯子被归还时,就装在这个锦囊里。
雪山下的老虎,羌绣针法独特,虎皮绒绒,像真切的兽毛。
穆宁秋道:“羊角花和老虎,都是我娘绣的。我,属虎。”
冯啸抚摸锦囊上的老虎的拇指,忽地停住。
穆宁秋立时意识到不对,忙补一句:“我装镯子的时候,就是顺手拿的袋子。”
冯啸低低“喔”了一声。
微妙的冷场。
好在画师柳待诏的舱房,已在眼前。
……
柳洵四十多岁,颀面长眉,颧骨处的轮廓没有崎岖之相,令他看起来和善沉静。
他放下汤碗,带着身后侍立的弟子姜午阳,向冯、穆二人行礼,细微处不觉恃才傲物,却又维持着年长之人的端雅风度。
冯啸说明来意,柳洵浅笑颔首,彬彬有礼地将二人让至画桌前。
穆宁秋在姜午阳的协助下,往木架上悬挂羌王少年时的绣像。
冯啸侧头瞥一眼茶几上汤碗里的残羹,问道:“柳公喝的什么汤?”
“哦,这是芋头花甲汤。老夫爱吃芋头,又有每日练笔前饮汤水的习惯。午阳孝顺,就算在这船上,也是变着花样做各种芋头汤。午阳,听闻冯阁长亦擅烹饪之法,你昨日还说起鸭汤芋头怎地不如画院厨房做得好喝,今日正好向阁长请教一二。”
姜午阳比康咏春大四五岁,清瘦文弱,面颊苍白,目光总是低垂着,整个人看起来清冷寒凉,很不符合他的名字。
但听到师父吩咐,姜午阳还是立即向冯啸恭敬问道:“冯阁长,仆为师父做的鸭汤,就算事先摘去鸭油,且葱姜与花雕酒放足,也总有股骚味,但用花甲炖芋头,就无腥味。不知何解?”
冯啸道:“既是花甲,就是海货,运河不产,你们用的,可是盐渍晒干的南货?”
“正是。”
“嗯,盐渍的肉类,不论飞禽走兽水族,腥臊味都消散许多。但你用的鸭子,是沿途码头买的活鸭吧?清汤煮来,骚味的确重些。回头我让御厨的人给你拿块婺州火腿来。你切成片,和鸭肉、芋头同煮,可以去骚增香。”
“哦,如此,那岂非汤中又多一件荤肉?”姜午阳脱口而出。
穆宁秋与冯啸都现了诧异之色。
既不食素,汤里放多一份荤肉,有何区别?
柳洵面上,则有古怪的阴戾一闪而过。
在被徒弟与越羌两位上官看到之前,柳洵已恢复了和颜悦色,解释道:“我这徒儿,因跟着我画佛像,渐渐奉行吃三净肉。”
“三净肉是什么?”冯啸问道。
“眼不见杀,耳不闻杀,不为我杀,是为三净肉。所以,午阳去码头时,只捡贩子已经杀好、原本就准备卖给酱货铺子的鸭子买。”
穆宁秋恍然悟道:“我想起来了,羌人贵胄,这些年亦多有吃素者,有净素、果素、花素、腐素之分。若暂时离不得肉食的,便可依着三净肉的章法去吃。”
冯啸估摸着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吃素,但她时下,已非那个在冯府和姑妈家都言行随性的快意少女,只口气平和道:“火腿,不也是三净肉么?”
姜午阳摇头:“吃三净肉者,本意是不促成杀生。而庖厨里多用一份荤肉,就是在实际上多促进一次杀生。所以……”
冯啸温和地笑笑,表示理解了。
她本来就没想和姜午阳往深里辩论。她的时间,不是花在这上头的。
柳洵似怕得罪冯啸这位公主的亲信,转圜道:“午阳画菩萨,眉眼神韵日渐长进,应与心向茹素有关。我这一门,从师祖辈就以画佛立的门派,老夫又听南来钱州的高僧说,西羌的菩萨造像与洞窟壁画,浩若星辰,是以老夫虽届天命之年,仍愿陪公主远嫁。两个徒儿里,有一个能得老夫真传的,老夫便知足了。”
冯啸佯作漫不经心道:“康娘子,画得也不错啊,公主赞她,山石云气画得好。”
“咏春是个好孩子。但女娃娃,画山水花鸟尚可,佛家造像,终难成气候。冯阁长,老夫只盼着,咏春能在羌国找个诚心如意的夫婿,就好。”
穆宁秋今日,是头一回与柳洵细致地打交道,却越听越不喜这人的调调儿。
他觑向冯啸,见她对柳洵那番“女子难成气候”的言论,没什么不悦的反应,而是表情淡然、但眸光明亮地打量画室陈设。
“柳公,这缸里的植株,姿态颇美,是何品种?”冯啸踱到长桌那头,饶有兴致地欣赏越瓷莲缸里,浮水而生的一蓬绿叶。
“是芋头,”柳洵顺手拿过几张小尺幅的宣纸,展示给冯啸,“阁长请看,这叶子的弧线,是不是很像莲花瓣?老夫也是因为爱吃芋头,此前忽发奇想拿芋头当莲藕似地养在水中,才晓得芋头的叶子如此好看。老夫与徒儿画莲花宝座时,正可借鉴。”
冯啸赞道:“画师的眼里,果然处处皆是真善美的大学问,本官佩服。柳公,我与穆枢铭告辞,公与徒儿完成羌王肖像的大作后,再遣人来知会我们。”
“必不负二位所冀。”
出得柳洵的舱房,穆宁秋随冯啸走了一段甲板,两次将“这位柳公言谈不甚讨喜”的话咽了回去。
他怕她觉得,他口舌浮浪、轻易在背后论人是非。
如此沉默地行到船中央,冯啸才悠悠开口道:“汤里多几份荤肉,才鲜美,是不是?杂鱼浓汤,就是这般。”
穆宁秋听她提及润州月夜的那碗杂鱼面,不由勾了勾唇角,会心一笑。
但他仍有直觉,冯啸对大越自家带来的这柳氏师徒三人,似在有意地观察。
就像一个有经验的厨子,不紧不慢、但留了心地翻检食材。
她只在至亲殁亡的一段时间里,会失控,会木讷。
而一旦走了出来,恢复既有的心性与脑力,她是个情绪沉稳、行事谨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