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啸在这家售卖米皮、核桃馍馍等凤翔特色点心的食肆,坐下来。
眼色机灵的小伙计,早已滚瓜般麻溜儿地,去喊掌柜出来接应贵客。
掌柜那张被边关风沙吹得比花卷还褶子丰富的脸上,满溢着谄媚笑容。
“张爷,张爷安康!”他对张豹鞠躬行礼。
张豹把眼睛一瞪:“老子隔三差五地来,你和我虚礼个屁。瞎了么?没见这位女使身着官服?”
“啊,小的该死,见过女……见过大官人。”
冯啸和气地摆摆手:“给我来碗麻辣米皮就好。给我外头的侍卫们,每人一碗米皮外,再加两个核桃馍。”
“好咧!那,张爷用些什么吃食?”
“周节度说他上回尝过你家的新玩意儿,腊驴肉削筋面,给爷来一碗,再配个锅盔豆花,也有吧?”
“有,有,”掌柜殷勤里带了点谨慎的骄傲,“周节度前几日巡防下城,屈尊来小店吃了后,还夸小的们呢,既然从凤翔挪到萧关来做买卖,就也得学些此地的风味。”
张豹暗暗冷笑,面上的凶戾却淡了些:“没错,周节度待人最和气。”
冯啸从旁观察,无论掌柜伙计,还是店里其他食客,看到张豹,都立刻起身,以卑微小民的姿态应对。
张豹今日穿的就是常服直裰,也没戴兜鍪护具啥的,一张胡子并不茂密的脸,就这么露在外头,掩饰不了面貌。而此处也是自己临时要来的,彭晖与张豹不可能事先找人装成百姓演戏。
所以,这个张豹,应确实就是周昱从凤翔带来的副将,在泾原出没一阵后,本镇士庶已认识他了。
冯啸的目光偏向街上。
大清早从驿站开始一直跟着的小叫花,蹲到屋檐下的阴影里,似在捉虱子。
核桃馍馍端上来后,马远志走到冯啸桌前,躬身道:“阁长,小的能给对街那个娃娃,也要两个不?”
冯啸带着上官的架子,淡淡道:“怎么了,一路那么多流民花子的,这娃有啥特别?”
马远志小心道:“他,他长得,有些像俺弟弟。俺弟弟,当年这么大的时候,在山上看葡萄园,叫野猪拱死了……”
冯啸的冷峻脸色一松,也不废话:“你把你桌上的,先给娃娃送去,我再给你叫一份。”
“多谢阁长,多谢阁长。”
马远志回身抄起碗里的馍馍,往街对面走去。
张豹恭维道:“公主和阁长治下有方,侍卫都这般好心肠。”
冯啸淡淡附和:“也不是谁都这样,看性子。他们胡人,莫看个子大,有不少,心肠挺软和的。”
但当马远志再返回时,冯啸却沉了脸:“怎么啰嗦了那么久?本官一碗米皮子都吃完了。”
马远志诚惶诚恐道:“阁长恕罪,恕罪。小的是问那娃娃,愿不愿意跟着小的,去羌国种葡萄,我看他,年纪小又孤苦伶仃的,平时肯定没少挨别的叫花子欺负。”
“哦?那他答应你了没?”
“没,他不想去胡地,还是想,呆在这里,唉,他……”
马远志尚未说完,只听“啪”一声,冯啸已抬手,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刮子。
啊?
店里店外的众人,包括张豹在内,都惊呆了。
这年轻婆娘,就算身上穿着朝廷的官服,就算对着自己的下属,也不能这样当街打耳光哪。
她以为她是男人吗?只有男人,才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另一个男人!
比如城内的各种铺子前,戴头巾或者穿军服的男人,对挡路碍事的贩夫走卒,可以一个巴掌挥过去。再比如城外的校场上,都尉们把大头兵们打得起不来,都只是威严的表率,霸气,带劲。
可此刻这场景,太不“正道”了。
掌柜偷偷和一位正在掏铜板结账的文士“蛐蛐”:“说这小婆姨,是去西羌和亲的公主的亲信,乃圣上的侄孙女,也算刘氏血脉。怪不得,那么横。”
文士翻个白眼:“侄孙女?张爷咋喊她冯阁长?”
“跟娘家姓的吧?”
“祸乱纲常!”文士的白眼翻得更要上天了,“就说牝鸡司晨,不是啥好事。你看看,她那耳光打得。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忍下这口鸟气!”
掌柜听不懂“牝鸡司晨”这种文绉绉的词是啥意思,只觉得文士最后一句,说得在理。
二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都伸长了脖子,想看马远志和其他侍卫的反应。
侍卫们却都安静如鸡,顾自啃着花馍、吸溜米皮,好像对女上官发脾气,已经习以为常了。
马远志挨完耳光,也只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实挨训的模样。
暗地里,则在迅速琢磨,怎么配合冯啸演戏。
冯啸清越但冷厉的声音响起来:“你现下是在给本官当值,本官准你去打发一下,已是念你思亲之心。你倒好,得寸进尺,开小差那么久,你是上官,还是我是上官?你这是,见到本官有张将军陪着,要让张将军干你的差事了么?”
“哎哎哎,言重了,冯阁长言重了,”张豹正幸灾乐祸看得过瘾,一听冯啸最后一句,忙做做样子地打圆场道,“不至于不至于,这位兄弟,他就是,那啥,想给公主再找几个咱越人的后生,带去塞外。是吧兄弟?”
张豹从坐着的角度,抬头看马远志的侧面,能清晰地辨出,这胡人汉子,虽默然不语,却鼓着腮帮子,像紧咬着后牙槽,用尽全部力气,克制自己的怒火。
冯啸斜一眼张豹,语气透出不客气来:“张将军也是带兵的人,难道不晓得,手下人,只能听吩咐办差,给上官拿主意是大忌吗?”
张豹心里骂句娘,但一想到眼前这给脸不要脸、给台阶不晓得下的南人女子,很快也要做鬼去了,便须臾气顺,摆出笑容:“对对,冯阁长说得都对。”
申初,逛够了的冯啸回到驿站。
收起拿腔拿调的假面具,她直截了当地问马远志:“那孩子说了什么?”
马远志的肃然里,透出唏嘘:“他说,周节度,怕已经死了。他见我们是朝廷来的和亲使者,就想给我们报信。”
“怕已经死了?”冯啸皱眉,“他猜的?”
“嗯。他就是泾原人,今春村子里开始饿死人,他就往萧关来讨吃的。半月前,周节度在今天那凤翔饭馆里吃米皮,穿着常服。娃娃不晓得这是大官,上去要馍,被店家呵斥着要揍,周节度拦下,还给了他一大袋馍。他背回村里,娘老子和姐姐,都已经饿死了。他又回到城里,还小,干不了力气活,没人家愿意要。他饿了,正好看到周节度又去吃米皮。他上前乞讨,没想到周节度狠狠踹了他一脚,让他滚。”
冯啸咂摸道:“那多半是已经扮成周昱的彭晖了。店里掌柜今天说起过,周节度巡防回来去吃削筋面。我估计,彭晖又要让本地人都以为周昱还在正常地出巡,又怕被认出来,所以趁那天全副甲衣时,在街上晃一圈。但那乞讨的孩子,就那么肯定前后是两个人?只因为态度不一样?”
马远志道:“他说了,第一回好心的周节度,扶他起来时,手背上没有胎记,第二回凶神恶煞的周节度,手背上有胎记。”
“这孩子,眼力真不错!”冯啸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