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映红天色时,范子瑜和苏思若的身影飞至峡谷上方。人群中响起一阵起哄的声音,萌萌慢慢爬上项羽肩头,仰头看去,眼中异色闪动。
苏思若被范子瑜牵着,脸上神情如常。一番游历,她身上原本那层大小姐的轻纱被慢慢剥落,露出珠玉在内的飒爽风姿。
她笑着与范子瑜从天而降,一个一个与昔日武馆弟子打着招呼,就像是从来没有分开过。范子瑜嘴角噙着笑,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行走,倒有些像是苏思若的小媳妇。
项羽迎上,哈哈大笑,与苏思若重重握手,一句话也没多讲。
苏思若知道他的性情,点头微笑,从他肩上接下萌萌。萌萌犹豫了半秒,才将手伸出,落入她的怀中。
“乖萌萌,好久不见。”
萌萌低着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低低嗯了一声。
范子瑜牵着苏思若,跟着项羽来到人群最中间,手指向那个躺在椅上又睡去的俊秀青年,无可奈何说道:“喏,那就是你家欧阳师兄,彻底摆烂了。”
苏思若轻轻松开和范子瑜紧握的手,蹲在师兄身旁。看到他梦中紧锁的眉头,轻轻伸手帮他揉散。范子瑜看着此情此景,没有丝毫吃醋的感觉,只是突然之间,感觉到自己等人对于欧阳海的关心还是少了一些。
项羽转头看向所有期盼的目光,大声吼道:“奇门镇篝火晚会,现在开始。”
人群顿时喧哗一片,几百人笑的笑,闹的闹。“留声机”里给庄稼催熟的音乐声,几个破锣嗓子模仿项羽的歌唱声,笑声和欢呼声,在熊熊的篝火中,扬起一阵烤串的肉香。
欧阳海抽动鼻子,慢慢睁眼。看到身边的师妹,展颜一笑,丝毫没有陌生和自怜,只是笑道:“来啦?”
苏思若跟着绽放笑颜:“来了。”
欧阳海刚想问些什么,却又神情一滞,摇摇头,什么也没问出口。
苏思若蕙质兰心,怎会不知他的心思。慢慢说道:“师父和师叔都还好,师叔已经成就元婴,但她回归山门,再也不愿去广源城了。师祖据说要亲自去一趟广源,查探黄家底细。”
说到这里,她见欧阳海神情不豫,轻巧打住话头。
几人吃吃喝喝,共叙别情,项羽更是在所有人的欢呼声中,挎着吉他走到人群正中,演唱了一首《红日》。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李克勤《红日》)
唱到高潮处,现场几乎所有声音都跟着一起吟唱,就连天上月色,都被此处豪情遮盖。
苏思若兴奋地扑闪着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惊讶于所有人身上蓬勃散发的生命力。
一曲唱罢,现场的气氛显然已到顶点。不时有孩子兴奋点歌,项羽就会一一满足,唱的都是些大家喜爱的歌曲。而年纪稍老一些的,折腾不动的,就会走到范子瑜身边告辞,笑着离去,走入青铜大门之中。
有些喝醉的,被同伴就近找个树屋丢下,其他人继续玩闹。
有些喜欢安静的,也会找一处空房子,打开禁阵,在里边悄悄聊着心事。
范子瑜今日心情特别畅快,不知不觉酒至酣处,在一旁大声点歌:“阿羽,来一首新写的旧歌。”
新写的旧歌?苏思若脸上露出惊讶的笑容,这名字没听过,但是却透出一种哲思韵味。
项羽闻言转头,脸上的笑容微微发僵。他看向范子瑜,发现他摇头晃脑已经有些不自知,微微叹息一声,回道:“这歌有些悲切,不适合现在唱。”
没想到早就烂醉如泥的欧阳海突然醒来,睁着一双红红的眼睛,大声吼道:“要听要听,我就要现在听。”
项羽无可奈何,冲苏思若撇一下嘴巴,示意两个醉鬼不敢得罪,慢慢拨动琴弦。
“比起母亲的总是忧心忡忡,是啊,他更像是个若无其事的旁观者,刻意拘谨的旁观者。”
这一段歌唱出,像诉说多过于歌唱,可是在那简单的旋律里,苏思若嗅到不一样的味道。她看到身边那些华夏武馆最早的弟子都安静下来,静静坐在一旁。那些在广源城,随着师长离开故园的弟子也慢慢坐下,眼中有不同的光芒闪动。
“说真的,其实在回答自己,敷衍了半生的命题,沉甸甸的命题。它在这里,将我拽回过去,像个终于灵验的咒语。”
项羽唱到这里,闭上自己的眼睛,将一抹无人察觉的情绪轻轻吞没。
苏思若陷入沉默,思绪回到自己幼时那些零星的碎片。
“两个男人,极有可能终其一生只是长得像而已。有幸运的,成为知己;有不幸的,只能是甲乙。”
——(歌词出自李宗盛《新写的旧歌》)
歌唱到此处,已有悲泣声响起。有人红了眼眶,有人轻轻抽泣,有人灌下一大杯苦酒,有人看向天上明月,想起一个刻在骨子里的人。
而有的人,只有徒劳的幻想,那个人类的父亲,会是什么模样。
欧阳海不动声色地灌下一大口酒,听着歌声将近结尾,意兴阑珊。
“爸,请你从此安心,待在我的歌。”
项羽忍着泪眼,将最后几句慢慢吟唱。
人群中突兀地响起掌声,一个身着锦袍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欧阳海身侧,脸上带着惊喜的表情,击节赞叹。
范子瑜晃着脑袋,定睛看去,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居然有人能瞒过他的神识。不对,好像自己已经喝醉了。可就算这样,无声无息出现在众人身边,已足够惊世骇俗。他看向那人头顶的高冠,慢慢将酒意逼出体外。
萌萌“唰”一下,闪身到他肩上,小脸上满是郑重。
苏思若也反应过来,和众弟子一同将目光投射到这个陌生人身上。
这人轻轻一笑,摘下头上的高冠,笑意晏晏地说道:“我没有敌意。”
欧阳海斜睨着眼睛,定定瞅向身边这个伟岸的中年,定定瞅着他露出的龙角和狭长的耳朵,慢慢开口:“你是囚牛?”
囚牛?所有人身上都冒出冷汗。项羽放下吉他,手中握着一块散发蓝光的石头。
这被称作囚牛的中年男子并没有动作,只是激赏地看向项羽,又看看他身边的吉他,再次出声:“在下木求鱼,对你们并无恶意。偶然聆听到如此仙曲,就来凑个热闹,不用惊慌。只是,这歌中意思,我却不太赞同。”说完之后,眼中露出一丝惋惜,轻轻摇头。
范子瑜轻轻将右手向下一按,慢慢开口:“大家轻松些,圣祖无恶意。”
听到他说话,场中紧张的气氛得到缓解,众弟子再次坐在地上,只是悄悄提起戒备。
木求鱼不以为忤,看向范子瑜,礼貌开口:“不知这位人族兄弟如何称呼,木求鱼冒昧了。”
范子瑜见他身上气机敛藏,行为又很知礼,心中也略微放松。轻轻拍拍抓住他袖子的手,笑着说道:“我叫范子瑜,场中那位唱歌的名叫项羽,这些人都是我们的弟子。”
木求鱼眼中精光闪动,惊叹道:“原来是当年名震两界的华夏武馆的创始人,难怪如此不凡。”说着转头看向项羽,抱拳为礼:“项兄弟大才,请问这乐器叫做什么?”
项羽缓缓吐出一口酒气,将吉他拿起,远远抛了过来,朗声答道:“叫做吉他。”
“吉他?”木求鱼摸着琴弦,心中升起一阵欢喜。他学着项羽拨动琴弦,竟是没一会儿就弹得像模像样,奏出一首古意盎然的曲调。
项羽鼓掌,眼中满是惊叹和赞赏。这妖族圣祖轻易之间就能将没有见过的乐器掌握,在乐理之上确实有独到建树。
木求鱼面有得色,哈哈大笑。突然停下琴弦,悠然问道:“刚才那首歌叫做什么?”
范子瑜闻言,判断出他来此不久,心中长吐一口气。
项羽答道:“名叫新写的旧歌。”
木求鱼眼中闪烁着惊叹,连声赞道:“好名字,好名字。”然后脸上神情慢慢变冷,涩声道:“可惜这世上,还有一种父亲,猪狗不如。”
说罢,从一旁欧阳海手中拿过酒壶,仰头灌入嘴中,大笑道:“好酒好酒。”
范子瑜慢慢放下心防,举起手中酒杯,朗声说道:“今日以曲会友,得蒙木圣祖赏识。兄弟们,我们敬圣祖一杯。”
在场众人都举起酒杯,对着不请自来的客人同时举杯。
干杯。
木求鱼又发出一阵爽朗笑声,放下酒壶。神识慢慢探出,很有礼貌地停在范子瑜身侧。
范子瑜和萌萌同时低头,看向那处空气。木求鱼这才仔细看向他肩上的灵偶,眼中露出惊叹。
“木圣祖,何事?”范子瑜大胆地与这素昧平生的妖族圣祖神识连接,缓缓问出对方来意。
“范兄弟,我性情直爽,有话直说。不知你手中,是否有一块洞天福地?”
范子瑜神情微变,看向他的双眼,瞳孔轻缩:“有。不知木圣祖问到此事,是何用意?”
木求鱼摸摸光亮的下巴,缓缓坐下,示意自己毫无敌意,想了想,才又说道:“我寻遍天下,在找寻一处秘境,因此来问问阁下。”
范子瑜目光犹疑,迟疑一会,才又在神识中回道:“想问什么?”
欧阳海看出两人在神识交谈,脸上露出一点厌烦。不好出声打扰,干脆眼不见为净,闭上眼睛,又准备见周公去也。
项羽轻轻挥手,示意弟子散去,一步一步走到近前。
人们看到他的动作,没来由都放心许多,一个个搭着肩膀散去,临走之时还好奇地多看木求鱼两眼。虽说跟着师长走南闯北也见过一两位妖族圣祖,可这人名声如日中天,又与广源城有旧,自是与他人不同。
木求鱼看到众人散去,脸上带着笑意,甚至还对注目于他的弟子们点头回礼。整个人上上下下,都流露出无可指摘的善意和礼仪。
待项羽走到身前,他才收回目光,对着众人再次行礼。只有看到已经沉沉睡去的欧阳海,嘴角上扬,似有赞叹。
然后他才缓缓开口:“不知我想到诸位的秘境中看一看,能否通融?”
项羽目光微凛,正色道:“如果我们不答应呢?”
木求鱼洒脱一笑,自手中取出一块碧绿树叶,温言道:“这是海外一处着名的洞天,名叫方丈,能否与你们交换?”
范子瑜眼神灼灼,竟是对这神秘洞天毫不在意,只是盯着木求鱼双目,猜度其中意思。
苏思若渐渐张大嘴巴,看向木求鱼,眼中流露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惊叹。然后在众人都沉默当中,小心开口:“木圣祖,你在找她?”
她?他?项羽和范子瑜不明所以,看向两人。
木求鱼脸上浮现温和笑意,点点头,说道:“是的,我已经找了三十年了。”
苏思若慢慢点头,转头看向范子瑜:“我觉得木圣祖应该没有恶意,但我不知道楚门的情况,还是你们做决定。”
“楚门?”木求鱼脸上露出几分失意,喃喃道:“不是蓬莱?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范子瑜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楚门之内都是凡人。如果木圣祖不介意,我们俩就以神识进去看看,可好?”
木求鱼看看众人目光,嘿嘿一声轻笑:“以神识离体,受你监控,再把肉身搁在外面,以防万一。如果我有不轨之心,至少留下我的妖躯,对不对?”
说罢,不等几人回答,仰天长笑,面上神情突然转为严肃,正色道:“我答应了。”
范子瑜心中一震,看向苏思若。
苏思若慢慢展开笑颜,对着两个懵懂大汉说道:“木圣祖一直在找他的爱侣,已经失踪三十年了。据说是陷落在某处福地洞天里。”
两人恍然。范子瑜轻轻点头,身形一晃,带着木求鱼消失在青铜大门内。
萌萌查探到两人神识远去,自主人肩头站起,皱着眉头问道:“你们真放心一个妖族圣祖?”
项羽听到这话,手中烛照亮起,抵在木求鱼肉身咽喉,诧异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萌萌却没看他,眼神直勾勾看着苏思若,歪着脑袋:“你就不担心他以神识压制子瑜,用他的魂魄威胁我们?”
项羽悚然一惊,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竟对此妖放松戒备,居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苏思若看着萌萌的眼睛,正色道:“我不会害他。我听人说,就像白泽掌握福祸道果,木求鱼掌握的是爱恨之道,因此他自己已经深深坠入爱恨之中。如果是他不放在心上的事情,那么他的态度还不好揣度。可是对于他所爱所恨的事情,他的选择就会变得可信许多。”
萌萌轻轻将自己的蓝色刘海拨开,对着苏思若大声道:“就算是这样,你也不应该让他赴险。”
苏思若噗嗤一笑,不顾萌萌闪躲,揉揉她的小脑袋,又把那刘海拨乱。这才说道:“所以你啊,更不用担心啦。”说着抬起自己腕上的一颗铃铛,解释道:“这东西是子瑜的作品,叫做两心知。成品是一对,用比翼鸟的喉骨铸造,轻轻摇晃,他的神魂就会迅速出现在我的身边。百里之内可以跨越大部分禁制阵法。”
话音刚落,却见黑压压的天边,骤然闪出一片紫光,天地大放光明。有仙音飘飘,云雾蔼蔼,似有仙山自海上来。
黑暗中,无数树叶轻轻晃动,由黄色转为碧绿。有刚刚钻入地底的虫豸,重新钻出地面,仰头长鸣。
有无数妖兽走出巢穴,发出各种怪叫。
有妖族圣王升上高空,远远望向天边。
有人族大城的崖壁之上,无数法宝飞起,不知多少修士齐齐动容。
一时之间,整个招摇山脉,到广源城,乃至通海王城,都能看到这异象。唯有两个神魂离体的躯壳,在异光中明灭闪烁,丝毫不知:他们所寻找的蓬莱已经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