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的晨雾裹挟着桐油与硝烟的气味，将朝天门码头笼罩在灰白色的帷幕里。于学忠竖起呢子大衣的领子，看着苦力们弓着背把印有\"军需\"字样的木箱扛上舷梯。那些箱角渗出的暗红痕迹，在潮湿的木板上洇出诡异的图案。
\"副座，船要午时才开。\"李振唐递过怀表，表盖内侧嵌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民国二十七年台儿庄大捷后，五十一军将士在燃烧的日军坦克前的合影。
江面突然传来汽笛的嘶鸣。一艘挂着英国国旗的货轮正在靠岸，甲板上堆满印着USA字样的绿漆铁桶。于学忠眯起眼睛，注意到码头西侧有两个穿中山装的男子正用望远镜观察这边——其中一人脖子上有道疤，正是军政部警卫团特务连连长杜金标。
\"去买包烟。\"于学忠掏出法币时，手指在钞票边缘摩挲了三下。李振唐会意，转身走向挂着\"滇缅运输处\"牌子的仓库——那是袍哥龙五爷的联络点。
石阶上的青苔在雾气中泛着幽光。于学忠借着系鞋带的动作，发现第三级台阶侧面有道新鲜的刻痕：月牙形，尾部带分叉。这是赵明约定的危险信号，意味着他们约定的备用联络点已被监视。
\"先生要坐船？\"穿补丁棉袄的小贩凑过来，竹篮里堆着发霉的橘子。他掀开底层稻草，露出捆用油纸包着的《中央日报》——头版刊登着汪精卫视察南京军校的照片，但于学忠注意到报纸日期是三天前的。
\"有新鲜的么？\"
\"今早刚到的。\"小贩压低声音，将报纸翻到第四版。广告栏里\"老凤祥银楼\"的告示上，有人用铅笔在\"足金\"二字上画了圈——这是情报参谋赵明的手笔。
仓库铁门在身后合拢的闷响中，于学忠闻到了熟悉的硫磺味。龙五爷正用烟杆敲着墙上地图，那些密如蛛网的水路标记旁钉着彩色图钉：红色代表军统检查站，蓝色是日军空袭区，黑色则是袍哥控制的秘密通道。
\"孝侯兄来得正好。\"龙五爷吐出口中的烟圈，指向地图上涪陵附近的一个蓝点，\"昨晚有条装奎宁的船在这被劫了，奇怪的是...\"他掀开账本，露出夹层里的照片：翻沉的船只旁，漂浮着印有日本商社标记的救生圈。
于学忠的指尖在照片边缘收紧。这批奎宁是他通过华侨商会为鲁南将士筹集的，航线只有军政部高层知晓。照片角落里，半个模糊的鞋印引起他的注意——那是美式军靴的独特花纹。
\"更蹊跷的是这个。\"龙五爷从神龛后取出个铁盒，里面装着被江水泡烂的密码本残页。于学忠辨认出这是军政部通用的\"辰\"字号密码，但某些数字的书写习惯分明是左撇子所为——整个重庆高层中，只有何应钦的机要秘书陈瑜是左撇子。
仓库外突然响起哨子声。龙五爷迅速将地图卷进关公像的轴杆，于学忠则闪身躲入堆满桐油的夹墙。透过缝隙，他看见杜金标带着士兵闯进来，刺刀挑开每包货物。
\"龙老板，听说你这藏了批没登记的盘尼西林？\"杜金标的佩刀在货箱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老总说笑了，那是给孔二小姐准备的雪花膏。\"龙五爷笑着递上银元，钱币相撞的脆响中，于学忠听见金属滑入袖管的声音。
当搜查者转向角落时，于学忠注意到杜金标右手小指少了半截——这个细节让他想起民国二十五年西安事变时，有个特务企图潜入张学良公馆被卫兵斩断手指。
正午的阳光下，江轮\"民权号\"的烟囱喷出滚滚黑烟。于学忠持着军事参议院的通行证登上甲板，身后跟着化装成商贩的李振唐。他们选择的舱房位于锅炉舱上方，持续不断的震动能干扰窃听设备。
\"副座，赵参谋的情报。\"李振唐拆开香烟包装纸，里面是用针尖刻在锡箔上的密信。于学忠用打火机烘烤片刻，显露出微型字迹：汪伪特使周佛海秘密抵渝，下榻南山宾馆，昨夜与戴笠密谈三小时。
舷窗外，几个搬运工正往底舱运送印有\"医用酒精\"的铁桶。于学忠注意到他们抬桶时手臂肌肉的紧张程度——那里面装的至少是铅锭级别的重物。当最后那桶经过窗前时，他看清了桶底用红漆画的菊花标记，那是日本海军物资的暗记。
汽笛鸣响时，一个穿西装的男子匆匆登船。于学忠瞳孔微缩——那是军政部军需署副署长林蔚的秘书，去年在鲁南前线克扣冬装的就是他。此刻这人腋下夹着的牛皮纸公文包，正是军政部机要处专用的加厚型号。
\"跟着他。\"于学忠低声吩咐，同时翻开《中央日报》遮住面部。透过报纸中缝的广告栏，他看见那秘书与个戴金丝眼镜的商人接头，两人交换公文包时，秘书的袖口露出瑞士产欧米茄手表——这种表在重庆黑市能换二十挺捷克式轻机枪。
李振唐回来时脸色煞白：\"底舱有十二个贴封条的军火箱，看守的是日本俘虏转化来的'反战同盟'成员。\"他递来片从货单上撕下的纸角，上面印着\"美援物资，中国远征军专用\"。
于学忠突然咳嗽起来，手帕上沾着血丝。他想起去年在沂蒙山突围时，那个用身体替他挡下机枪子弹的警卫连长临终前说的话：\"司令，咱们的子弹...怎么比鬼子的还少...\"
夕阳将江水染成血色时，于学忠在二等舱餐厅\"偶遇\"了美国军事观察组的霍华德少校。这个金发男子正用蹩脚中文点菜，菜单下压着本《孙子兵法》——书页边缘的咖啡渍组成了经纬度坐标。
\"于将军也研究古代兵法？\"霍华德将书推过来时，于学忠注意到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内侧刻着\"oSS\"字样——这是美国战略情报局的缩写。
\"知己知彼。\"于学忠用筷子蘸着茶水，在桌面画出山东地形轮廓，\"比如现在，日军第五十九师团在费县的补给线...\"
霍华德突然用叉子划断水痕：\"将军的旧部周师长，上周用二十箱奎宁跟伪军高树勋部换了条活路。\"他掏出芝宝打火机点燃香烟，火焰映出刻在机身底部的微型地图——正是日军在云南边境的布防图。
餐厅灯光忽明忽暗。于学忠借着调整领带的动作，瞥见舱门外有黑影闪过——是那个秘书在偷听。他故意提高声调：\"少校觉得，美国会直接对日宣战吗？\"
\"罗斯福总统更关心欧洲战场。\"霍华德将烟灰弹进咖啡杯，灰烬里露出半张烧焦的电报纸，上面隐约可见\"滇缅公路\"和\"截获\"等字样。
夜深人静时，于学忠撬开底舱的通风管道。爬行五十米后，他透过铁栅栏看见令人窒息的场景：本该运往缅甸前线的美援武器，此刻正被换上日式包装箱。更惊人的是参与搬运的\"反战同盟\"成员，有两人分明是去年在鲁南被他亲手击毙的日军中队长。
底舱深处传来日语对话：\"...这批汤姆逊冲锋枪运到汉口后...特高课会安排...山东于学忠旧部发生兵变...\"铁箱碰撞声中，于学忠听出个熟悉的嗓音——正是当年被他逐出东北军的叛将吴天佑。
凌晨的江风带着刺骨寒意。于学忠在轮机轰鸣声中摊开霍华德偷偷塞给他的地图，上面标注着日军即将对云南发动的大规模进攻。但更让他心惊的是背面的备忘录：蒋介石批示\"暂不通知龙云\"，日期正是三天前。
\"副座，赵参谋发来的密电。\"李振唐递上译好的电文，这是用台儿庄战役时期密码加密的：\"汪伪与日军达成'蓝鲸计划'，拟假扮我军制造滇边暴动，为日军入侵创造借口。参与军官左臂系红巾为记。\"
于学忠摸向腰间的手枪——那是张作霖赐的m1911，枪柄上\"忠勇诚朴\"四字已被磨得发亮。他突然想起昨天戴笠茶会上看似无心的那句话：\"听说云南的月季开得特别艳？\"
货轮在涪陵临时停靠时，浓雾笼罩了码头。于学忠看见杜金标带着十几个左臂系红巾的\"士兵\"登船，他们抬着的\"伤员\"担架下，露出机枪枪管的光泽。
\"准备跳帮。\"于学忠将地图塞进李振唐的鞋底，自己则解开大衣露出中将衔领章。当杜金标等人逼近到五米内时，他突然用日语大喝：\"バカヤロウ！\"(混蛋！)
这声曾在台儿庄震慑过日军的怒吼，让假士兵们条件反射地立正。抓住这瞬息的机会，于学忠与李振唐纵身跃上旁边运煤的驳船。枪声在身后响起时，于学忠最后看了眼\"民权号\"——那个秘书正站在驾驶舱，举着望远镜的手腕上，戴着于学忠去年奖励给鲁南敢死队队长的劳力士手表。
驳船拐过江湾时，上游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冲天的火光中，于学忠想起龙五爷今早的预言：\"这两天江水倒流，要变天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