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灯光昏黄,将张祁灵清冷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黑瞎子跟着进来,带进一股微凉的夜风,还未及开口,便迎上了张祁灵的视线。
“目前得到的信息,”张祁灵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穿透力,“都只是他说的。” 清冷的眉眼间没有丝毫波澜,却清晰地传达出未尽之意——予恩单方面的说辞,可信度几何?
黑瞎子脚步一顿,脸上的惫懒瞬间褪去。张祁灵这句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他这两天被予恩那副“无害”表象和出发前的琐事所占据的思绪。
对啊!那些关于他身份、目的、以及所谓“干净”背景的信息,从头到尾都只是予恩自己的一面之词!或许能通过谢家的渠道查到一些蛛丝马迹来佐证或证伪,但更多的核心信息,尤其是予恩个人的真实意图和底牌。
“啧……”黑瞎子咂了下嘴,手指在空处捻了捻。他收敛起心神。张祁灵的提醒切中要害。
这次行动牵扯甚广,绝不能让来历不明、底细不清的人,尤其是那些心怀叵测之辈,浑水摸鱼混进。
“行。”他干脆地应道,声音低沉了几分,“那瞎子就在暗处盯着。总得把水摸清了,才好下网捞鱼。” 潜台词不言而喻:必须试探清楚予恩的深浅,确保他不会成为队伍里的“钉子”。
至于予恩这个人本身……
黑瞎子脑海中闪过那张在昏黄灯光下也难掩精致、甚至带着几分脆弱感的年轻脸庞。
心底不由得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惋惜。如果……如果真如他所说,背后干干净净,真的不是这个世界的,那自然是最好的结局。他们把他怎么带进去的,就怎么安安稳稳地带出来,也算全了一场(尽管是被迫的)同行之谊。
*“但是——”*
如果那些说辞是精心编织的谎言呢?如果他在那凶险之地暗中动什么手脚,甚至……本就是冲着某些东西来的呢?
那他只能永远留在那里,成为那片黑暗的一部分。可惜了……。黑瞎子心底那点微弱的惋惜瞬间被压下,在这行当里混久了,他比谁都清楚,有时候,美好的就是最危险的陷阱。
“最好……是真的什么不是。” 黑瞎子近乎无声地低语了一句,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祈愿。那样,一切还能在可控的范围内。否则……
两天后,清晨微曦。
予恩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灰色棉质衬衫,下身是同样利落的黑色长裤,衬得身形越发挺拔清瘦。他没有携带任何显眼的行李,只在肩上随意搭了个不大的深色布包。
张祁灵则依旧是那身标志性的黑色冲锋衣,沉默地站在院门口。
没有多余的言语,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院门,汇入了城市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空气中带着露水的清冽。
指定的集合地点在一处不起眼的货运停车场。几辆经过改装的、外表粗犷的越野车已经发动,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他们径直走向其中一辆车。
拉开车门,一股混杂着烟草、皮革和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车上已经坐着几个精悍的汉子,眼神锐利,动作干练,透着一股剽悍之气——都是谢家此次行动的伙计。驾驶座上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对着后视镜里的谢语辰微微颔首。
谢语辰已在后座等候。他今日换下了标志性的粉色衬衫,穿着一身同样低调但质地精良的深色户外装,少了几分平日的精致,多了几分干练的锐气。
看到两人上车,他目光在予恩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
“出发。”谢语辰的声音简洁有力。
车辆启动,驶离城市,向着西藏的群山进发。
到了西藏目标的道路上变得崎岖颠簸,车身剧烈地摇晃着,像一叶在波涛中挣扎的小舟。
予恩坐在靠窗的位置。起初,他还维持着端正的坐姿,但随着颠簸加剧,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这种程度的颠簸让他感到不适,不再强撑,身体微微侧倾,将额头轻轻抵在了冰凉的车窗玻璃上,闭起了眼睛。窗外飞逝的荒芜景色在他紧闭的眼睑外模糊成一片灰黄的光影,试图用这种方式抵御不适。
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几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来自前排的谢家伙计带着好奇与评估,来自旁边张祁灵的视线则沉静而锐利,来自斜对面谢语辰的目光则复杂难辨。
予恩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清晰地感知到了这些目光的“重量”,但他依旧没有睁开眼,只是维持着那个看似放松实则带着一丝防备的姿态,对外界的窥探毫不在意,又或者……是懒得理会。
张祁灵的目光从予恩身上移开,抬眼,与坐在他对面、同样在观察予恩的谢语辰视线交汇。
没有言语。张祁灵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这个动作的含义只有他们彼此明白——是对出发前部署的确认?还是某种无声的提醒?
谢语辰接收到这个信号,英挺的眉头却微微蹙起,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丝迟疑。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目光再次落到予恩靠在车窗上那略显脆弱的侧影。
一个名字在他心底盘旋——吴携。他想到调查里吴携对这个少年复杂的态度……许多话堵在喉咙口,最终却无法在这个充满外人的车厢里宣之于口。
最终,谢语辰也只是无声地再次摇了摇头,驱散那些无用的犹豫。他的左手手指,却在不经意间,带着某种特定的节奏,在身下的车座皮革上,轻轻点了几下。嗒…嗒嗒…嗒… 细微的声响被引擎和颠簸声掩盖,但张祁灵的目光捕捉到了这个小动作。
那是指尖敲击出的密码,是他们之间无需言语的交流方式。信息,已经无声传递。
车厢内,只剩下引擎的轰鸣、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以及那几道无声交错、各自翻涌着心思的目光。
越野车粗暴地刹停在一片临时开辟出的空地上,扬起的尘土尚未落定。
予恩几乎是扶着车门踉跄着下来,长途颠簸带来的眩晕感还未完全消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眼前景物都带着重影,脚步虚浮。他脸色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原本清亮的黑棕色眼眸此刻蒙着一层生理性的水雾,显得有些迷茫和脆弱,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他扶着车身,闭着眼,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压下那股恶心感。
就在这时,周围搬运装备、搭建营地的谢家伙计们,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好几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直直地落在了那个倚着车门、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倒的身影上。
予恩那张脸,在经历了晕车的折磨后,褪去了平日的疏离与防备,呈现出一种毫无防备的、惊心动魄的美。苍白的面色非但没有减损其光彩,反而像上好的白瓷,衬得眉眼愈发精致深邃。
那些伙计们看得有些出神,眼神里混杂着惊艳、探究,痴迷的目光落在予恩的脸上。
谢语辰和张祁灵几乎同时下车。
谢语辰一眼扫过现场,立刻捕捉到了伙计们那失态的目光和予恩脆弱状态。
他眸光瞬间沉了下来,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下颌线微微绷紧。
而张祁灵——
他本已迈开脚步准备走向临时指挥点,却在转身的刹那,看到了被数道目光锁定的予恩。
那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毫无征兆地冲上头顶!身体的本能反应!
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几步便跨回予恩身边。在予恩刚刚感觉眩晕稍缓,茫然睁开眼的瞬间,一只带着薄茧、骨节分明却异常有力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予恩瞬间感到一阵疼痛。
“?!” 予恩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拽得一个趔趄,直接撞进了张祁灵宽阔坚硬的胸膛。
张祁灵没有看予恩。他那双如同寒潭深渊般的眸子,冰冷地扫过四周那些呆愣的、目光看这边的伙计。
伙计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道上煞神的凝视吓得脸上的痴迷瞬间化为惊恐和慌乱,连忙低下头,连忙散开,再不敢多看一眼。
予恩刚被撞得有点懵,手腕上的剧痛和眩晕感交织,脑子还是一片混沌。他刚想看清是谁拽他,就被张祁灵不由分说地拉着,大步流星地朝着营地中央一个刚搭好的大型帐篷走去。
周围那些伙计们虽然低着头,但眼角的余光、还有营地其他方向投来的好奇视线。
众目睽睽之下,被这样强势地拖拽着走……予恩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是羞愤也是恼怒!
“放开!”他低喝一声,用力想甩开张祁灵的手。然而对方的手如同焊死在他腕上,纹丝不动,反而抓得更紧,指尖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怒火在胸腔里熊熊燃烧!只是碍于周围太多人看着,他只能强压着要爆发的脾气,任由张祁灵将他半拖半拽地拉进了帐篷。
厚重的帆布帘在身后落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和喧嚣。
帐篷内光线昏暗,堆放着一些尚未拆封的装备箱。
“你发什么疯!” 压抑了一路的怒火火山般喷发!予恩猛地用力,狠狠甩开了张祁灵的手!手腕上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他紧接着用尽全身力气,双手狠狠推向张起灵的胸膛,将他推开。
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那双眼睛燃着熊熊烈火,怒目圆睁地瞪着眼前的人!
张祁灵被他推得向后微退半步,但身形依旧稳如磐石。
面无表情,仿佛刚才那个冲动拽人的不是他。微微垂眸,看了一眼予恩手腕上刺目的红痕,随即抬起眼,目光沉静而冰冷,声音低沉。
“不想被人注意盯上,收敛点你的招摇。”
“招摇?”予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嗤笑一声,胸膛剧烈起伏,指着自己的鼻子,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嘲讽,“我怎样还轮不到你张祁灵来管!我做什么了?我晕车吐了就是招摇?我站在那儿喘口气就是招摇?你告诉我,我到底做什么了让你觉得我招摇?!” 他步步紧逼,愤怒的火焰几乎要将张祁灵吞噬。
张祁灵看着他因为愤怒而显得更加生动的脸,那染着红晕的脸颊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夺目。
他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底那丝连他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烦躁情绪。移开目光,不再看予恩的眼睛,抛出了一个更直接、更冰冷的理由。
“你若出事,任务就会有变数。” 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下去会很危险。你……还要去吗?” 他重新看向予恩,目光观察他每一丝细微的神色变化,“我不想功亏一篑。”
事实上,连张祁灵自己也不明白。刚才为什么……仅仅是看到予恩下车时那副晕乎乎、泪眼蒙眬、毫无防备的样子,被那些充满欲望的目光包围着,心底就瞬间涌起一股极其陌生的、强烈的冲动?
予恩满腔的愤怒像是被这盆名为“任务”的冰水当头浇下。他怔住了,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委屈猛地涌上心头,比刚才的愤怒更加强烈。
别过头,不想让张祁灵看到他眼中可能泄露的情绪。声音努力维持着冰冷和倔强。
“不用你假好心!我自己会保护好自己!”
张祁灵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心中第一次感到一种陌生的滞涩感。他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任何解释都苍白无力,最终只是化为一片更深的沉默。
他刚才问的,下面危险,他还要去吗?这是他们给他的反悔机会,不过,他不会提醒他的。
帐篷外传来谢雨辰清朗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打破了内里的僵局。
“都别吵了。” 声音穿透帆布,清晰传来,“原地休整,养精蓄锐,明天一早出发!”
予恩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张祁灵,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讥诮和满不在乎,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却充满嘲讽的。
“嘁。”
帐篷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两人再无交流,各自沉默地整理着散落的装备,动作机械而迅速。空气里只剩下装备碰撞的轻微声响和压抑的呼吸声。
整理完毕,予恩几乎是抢在张祁灵前面,一把掀开厚重的帐篷门帘,大步走了出去。刺目的天光让他微微眯了下眼,胸腔里那股被强行压抑的怒火和憋屈,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瞬间找到了出口!
径直朝着营地边缘那片林子冲去!脚步又急又重,带着一股要将地面踏穿的狠劲,将所有无处宣泄的愤怒都倾泻在这片土地上。
营地里的伙计们都被这阵势吓了一跳,纷纷侧目,却又在触及张祁灵随后投来的冰冷目光时,迅速低下头,噤若寒蝉。
予恩一头扎进林间。高大的树木瞬间隔绝了营地的喧嚣和窥探的目光。光线变得昏暗斑驳,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湿气,但这宁静非但没能平息他的怒火,反而像催化剂,让那积压的情绪轰然爆发!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喉咙里挤出。
他猛地停下脚步,眼神凶狠地扫过四周茂密的花草灌木。下一秒,他右手凭空一抓!一道奇异的细微波动闪过,一根通体漆黑、闪烁着幽紫色的长鞭便出现在他手中。
“唰——!啪!!!”
没有丝毫犹豫,予恩手臂灌注了全身的力量,狠狠地将星蚀鞭甩了出去!鞭影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和幽冷的紫芒,狠狠抽打在无辜的花草灌木上!
娇嫩的花朵瞬间被抽得粉碎,翠绿的枝叶被撕裂、抽飞,泥土被鞭梢带起,留下道道狰狞的痕迹!
“有病!全他妈的有病!” 予恩一边疯狂地挥舞着星蚀鞭,发泄般将周围的植被抽打得一片狼藉,一边破口大骂。
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充满了怨毒和戾气。
“一个个都他妈的有病!神经病!!”
他将这段时间积压的所有委屈、愤怒、以及对过往阴影的恐惧和憎恨,统统化作手中的鞭影和口中的咒骂,疯狂地倾泻在这片寂静的林地里。星蚀鞭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飞溅的泥土、破碎的枝叶和他声嘶力竭的怒骂。
不知过了多久,予恩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他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握着鞭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周围一片狼藉。
疯狂的发泄过后,是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空洞。他停了下来,不再挥鞭,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星蚀鞭那幽紫色的光芒似乎也黯淡了些。
他垂下眼睑,看着手中鞭子。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鞭身上凹凸的星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刚才那狂暴的怒意像是从未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发泄时的狂乱,而是变得幽深、冰冷,如同淬了毒的寒潭。他的视线,精准地、阴恻恻地投向不远处一片看似毫无异样的茂密花丛。
就在那片花丛之后,浓密的阴影里,一个人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黑瞎子屏住呼吸,后背紧贴着粗糙的树干,墨镜后的眼睛瞪得溜圆,满是惊愕和难以置信!
他一路悄无声息地跟来,凭借潜行技巧,肯定未被发现。他原以为予恩突然离队,是找了个借口与幕后之人接头传递信息。他甚至做好了抓现行的准备。
可他看到了什么?
不是秘密接头。
他看到的,是一个在无人处彻底失控、疯狂发泄的少年!是那柄凭空出现、幽紫色的鞭子!
还有此刻……少年那阴鸷冰冷的目光,正直直地“看”向他藏身的方向!
黑瞎子不敢再想,身体本能地绷紧,连呼吸都放得更加轻缓,一动不动。林中,只剩下风吹过破碎枝叶的呜咽,和那无声对峙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