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山大营飘着煮青稞的香气,却被一声瓷碗摔碎的脆响撕得七零八落。
西校场的饮马槽旁,三名番兵正用党项语咒骂,脚边躺着个摔碎的粗瓷碗,青稞粥在青石板上蜿蜒,像条被踩扁的黄蛇。
“汉狗的碗,装不得老子的马奶酒!” 为首的番兵百夫长甩着牦牛骨符,甲胄上的狼首纹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他对面的汉兵伍长握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老子的碗是朝廷发的,嫌脏你舔干净!”
争吵声引来了更多弟兄。
番兵们簇拥着百夫长,藏青刺青在暮色中如群狼攒动;汉兵们则攥着腰间的刀柄,目光落在对方的骨符上 ,那是王文谅为番兵特制的信物,每个月能多领三斗青稞。
“都他娘的闭嘴!” 吴逵的横刀磕在饮马槽上,惊得战马喷鼻。
他盯着番兵百夫长腰间的银酒壶,那是王文谅从西夏商队抄来的赏赐,“西夏斥候三天前在葬骨岭砍了咱们的樵夫,你们倒有闲心吵架?”
“汉狗就会躲在女人 裙子下边!” 番兵百夫长用生硬的汉语骂道,手按上刀柄,“你们连火头军都得挨鞭子,还敢提斥候?”
此言一出,汉兵们顿时炸开了锅。华二虎捂着腰间的鞭伤往前挤,被吴逵一把拽住。
“够了!” 王文谅的官靴碾过青稞粥,迈着官步走了过来,“本指使刚接到急报, 西夏铁鹞子斥候队出现在庆州外围,正往横山而来。”
校场霎时寂静。番兵百夫长的手从刀柄上松开,汉兵们的目光落在王文谅手中的牛皮文书上。
“斥候队有三十骑。” 王文谅的目光扫过番兵与汉兵,在吴逵的疤脸上稍作停留,“番汉弟兄同仇敌忾,本指使亲率你们出征。
若再有人寻衅生事,军法论处!” 他故意将 “军法” 二字咬得极重,手按在腰间的骨符上,那里刻着没藏氏的符咒。
番兵们轰然应诺,甲胄相撞声中带着草原民族的剽悍;汉兵们却沉默着整备兵器。
华二虎往陌刀上缠布条的动作格外用力,前日被番兵踢碎的饭盆还在营房角落,此刻却不得不与对方并肩。
暮色中,大营辕门缓缓开启。番兵们骑着高大的河曲马,骨符在胸前碰撞得有如战鼓;汉兵们步行相随,陌刀拖在地上划出火星。
王文谅的坐骑踏过方才争吵的青石板,蹄铁碾碎了最后一块碎瓷。
行至半途,西北方忽然腾起三股狼烟。番兵百夫长的狼首旗骤然绷紧,用党项语低呼:“铁鹞子!” 汉兵们握紧神臂弓的手背上,汗渍混着沙砾,在暮色中结成盐霜。
“列阵!” 王文谅的令旗挥下时,沉水香被风沙吹散,露出他眼底一闪而逝的狠厉。
番兵与汉兵们各自就位,方才的争吵仿佛从未发生,唯有兵器相撞的清响,在即将到来的厮杀前,奏响一曲诡异的和解之调。
“王都虞候,” 他转身时藏青刺青在甲胄下若隐若现,“带你的汉卒去左翼包抄,番兵随本将正面迎击。”
话音未落,远处沙丘已腾起细雾,三十余骑西夏斥候如鬼魅般浮现,铁蹄裹着黄沙,弯刀在暮色中泛着冷冽的青光。
吴逵望着王文谅刻意偏袒番兵的部署,疤痕自眉骨至下颌的肌肉骤然绷紧。他身后的汉兵们攥紧陌刀,刀柄上的汗渍在牛皮护腕上印出深痕。
这些当下自嘲 “穷棒子” 的弟兄们,衣甲比番兵陈旧三成,却人人腰间多缠三枚手弩箭,那是用饷银换的保命家伙。
“都给老子听着!” 吴逵的横刀劈落半株灌木,“今日谁砍了党项人的斥候旗,老子自掏腰包打十斤高粱酒!”
回应他的是参差不齐的闷笑,却混着压抑的战意。
华二虎握着陌刀的手背上,前日受刑的鞭伤还渗着血,此刻却咧嘴一笑:“头儿,咱弟兄们早憋着火呢,论军功可不能让那群狗日的比过去!”
西夏斥候的狼首旗刚进入百步射程,王文谅的令旗刚一挥下,吴逵便低喝一声:“百步!”
他的嘶吼混着风沙,“弩手听令,射马腿!” 二十架神臂弓同时发出闷响,弩箭却在冷锻甲上溅出火星 ,党项人竟给战马前蹄套了铁靴。
为首的铁鹞子百夫长发出狼嚎般的笑,手中狼牙棒磕在马鞍上,震落的铁鳞砸在沙地上,竟砸出寸许深的坑。
“龟儿子们!” 华二虎的陌刀在手中打了个旋,刀刃上还缠着前日受刑的布条,“砍马脖子!”
汉兵们怒吼着冲出,陌刀队呈雁翎阵散开,专门寻铁鹞子战马甲胄的缝隙。一名铁鹞子骑士挥棒砸来,却见汉兵突然矮身,陌刀贴着沙面横扫,竟斩断战马未着甲的后腿筋。
战马的悲嘶惊碎月光。铁鹞子骑士被甩落沙地,冷锻甲在沙砾上擦出耀眼的火花。
他刚要起身,华二虎的陌刀已架在脖颈上,却见对方突然狞笑,藏在护腕里的短刀直刺他心口 。
“当!” 华二虎的陌刀及时横挡,刀刃崩出缺口,却也震得铁鹞子骑士手腕发麻。
他趁机用刀柄砸向对方太阳穴,却隔着面甲闻到了浓烈的酒气,这些铁鹞子,战前必饮烈酒以增凶性。
沙丘另一侧,吴逵的横刀正与铁鹞子的连环马纠缠。三匹战马用铁链相连,形成移动的铁墙,刀枪难入。
“铁鹞子连环马,软肋在马眼。” 白重朝所言犹在耳畔。
吴逵反手甩出三枚手弩箭,专射战马左眼。首马吃痛人立,铁链顿时绷直,后面两骑收势不及,竟在沙丘上滚作一团。
“好!” 汉兵们趁机突进,陌刀劈向骑士腰间。
一名铁鹞子骑士被砍中腰腹,鲜血喷出的同时,竟从靴底抽出短刀,划开了汉兵的肚腹。两人倒在沙地上,血混着沙,凝成暗红的痂。
铁鹞子的标枪突然从斜刺里袭来。吴逵听得破风声响,本能地侧身,标枪擦着肩甲划过,在锁子甲上留下五道血痕。
他抬头望去,只见铁鹞子百夫长正甩动鬃毛战盔,银铃响过处,又有十骑从侧翼包抄,马蹄下的沙雾里,竟混着狼毒粉的幽蓝。
“用尿袋!” 吴逵突然大吼,“泼他们的马!”
汉兵们愣了一瞬,旋即纷纷解下腰间的牛皮尿袋,朝着铁鹞子的战马泼去。腥臊的尿液混着沙砾,迷住了战马的眼睛,也浇灭了地上的迷烟。
战马吃痛乱踢,连环马阵顿时大乱。华二虎趁机砍断铁链,陌刀扫过骑士的脚踝 ,顿时血花四溅。
一名铁鹞子骑士怒极,竟徒手抓住陌刀刀刃,鲜血顺着刀身流下,却仍要掐华二虎的脖子。
“老子跟你拼了!” 华二虎吐掉嘴角的沙砾,用额头猛撞对方鼻梁,咔嚓一声铁鹞子骑士的鼻骨碎裂,脸上却毫无惧意。
直到吴逵的横刀劈落他的头颅,那双眼睛仍死死盯着华二虎,仿佛要将他的魂魄拽入地狱。
沙雾渐散时,铁鹞子斥候队已折损过半。汉兵们的陌刀大多卷了口,锁子甲上布满凹痕,却无人后退。
反观正面的番兵,王文谅的令旗挥得花哨,却是让番兵军阵一会左一会右,专挑突围的零散铁鹞子围杀,始终和战场保持着百步距离。
一名番兵百夫长刚要冲锋,却被王文谅喝止:“稳住阵脚,莫中了埋伏!”
战局在汉兵的死战中逐渐倾斜。吴逵的横刀已砍缺了口,却见最后五名斥候护着狼首旗企图突围。
他舔了舔嘴角的血沫,从腰间扯下三枚手弩箭,短弩在暮色中发出闷响,三骑应声落马。
剩下的两名斥候惊惶转身,却被华二虎从沙丘后跃出,陌刀劈落处,狼首旗的旗杆应声而断。
“杀尽了!” 汉兵们的欢呼惊飞了栖在烽燧上的秃鹫。吴逵望着满地的党项斥候尸体,刚要俯身查看,却听见王文谅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王都虞候果然神勇!” 王文谅的脸上堆笑,手上鼓掌不停,身后的番兵们亦随之赶到,“若不是本将率番兵压阵,怕这斥候队早该逃了。”
他俯身捡起狼首旗,指尖轻轻一擦,目光却扫向吴逵,“不过念在你等汉卒卖命,本将自会向经略府请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