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乌云密布的原因,昆仑派今日的夜来得格外早,铅灰色的云团压得飞檐几乎触到积雪,铜铃在风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哀鸣。
桃枝抱着药箱穿过月洞门,鞋底碾过青砖上的松针,忽闻身后传来衣袂破风之声。
“桃枝止步。” 岁绵阳的声音裹着松烟气息,从假山顶的六角亭传来。
他倚着朱漆廊柱,手中狼毫在宣纸上勾勒着昆仑剑谱,笔尖悬在 “雪浪三叠” 的起势处,墨滴在雪地上晕开,像一朵欺霜的墨梅。
桃枝驻足,“师父可是也瞧出了蹊跷?”
岁绵阳搁笔,指腹摩挲着石案上的狼首骨雕,那是已故掌门白重朝的遗物。
“化圭道长握剑时拇指内扣,不像握剑,像是外道的持刀手法。释安大师捻佛珠的频率也不合佛理,像是有些心神不宁。”
他忽然抬眸,目光扫过桃枝腰间的昆仑玉牌,“你注意到他袈裟领口的玉坠了么?那是崆峒派‘紫微殿’的信物,三年前他师兄释长大师接掌此殿时我亦在现场,却未曾听说换了主事。”
桃枝的指尖在药匣上上下摩娑,若有所思。
“弟子也觉得奇怪,早听闻崆峒两位掌门同心同德,但谈及‘狼牙隘’时,释安大师目光闪烁,时不时看向化圭道长,倒像是有所忌惮的样子。”
“不愧是我的好徒儿。”岁绵阳闻言微笑起身,广袖带起的松香混着雪气扑面而来。
“去唤两个亲信弟子来,让他们盯着西跨院的动静。” 他望向夜色中若隐若现的崆峒派旌旗,旗角金鹏在风雪中裂成两半,“崆峒或有隐情,我们权且将计就计,看看他们的打算。”
河州。
木征负手立于窗前,目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山下略显萧条的茶马互市上。
往日喧嚣的市集如今行人寥寥,吐蕃商队的牦牛驮着零星的砖茶,汉人商贩的绫罗绸缎在风中无人问津。
屋内,梁皇后赏赐的金银财帛堆成小山,玛瑙珊瑚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与窗外的冷清形成刺目对比。
他想起往年此时,市集上飘香的青稞酒,藏汉孩童追逐着抛洒的麦穗,如今却只剩西风卷着碎叶掠过青石路面。
“大人,人带到了。” 王铁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铁甲碰撞声中夹杂着粗重的喘息。
木征转身,见德吉茄和卓被反绑双臂,赭红色藏袍上沾满冰碴与血渍,额间的朱砂图腾已被尘土糊得斑驳。
这位白兰部的勇士一见到木征,眼中怒火便似要喷薄而出:“木征!你这背信弃义的懦夫!白兰部的经幡会诅咒你 ——”
“松绑。” 木征抬手打断,声音平稳如冰川融水,“送德吉首领回白兰部,沿途不得有误。”
王铁心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发颤,喉结滚动着欲言又止。他望着木征眼底不容置疑的冷意,最终只能低头领命。
“木征!你以为用金银就能堵住天下人的嘴?” 德吉茄?和卓甩动发麻的双臂,牦牛骨棒的断柄在腰间晃动,“角厮罗的铁骑已踏过唐古拉山口,你的西夏主子 ——”
“可以了。” 木征忽然转身,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你回去后,也可告诉族人,河州的城门永远为诚心交好的部族敞开。”
他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冰层,却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待王铁心押着德吉茄和卓的身影消失在廊角,木征的骂声尤未停歇。
西夏的三千铁鹞子此刻正屯驻在城北十里,铁甲反光如寒夜霜雪;角厮罗的数千大军则陈兵西南,金鹏战旗在山巅猎猎作响,两股势力如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木征大人对吐蕃余孽倒是宽容。” 低沉的嗓音混着奶香飘来,西夏国相梁乙埋缓步踏入。
狐裘披风扫过满地金银,腰间狼首纹金牌在烛火下泛着幽蓝。“莫不是还对唃厮罗的兄弟情谊心存幻想?”
他特地在“兄弟”二字上加重了音调,玩味地看着这个被角厮罗视为心腹大患的河州统领。
木征转身,目光扫过梁乙埋袖口绣着的西夏云雷纹,那是梁皇后亲赐的纹样,与案头堆积的金银财帛上的徽记如出一辙。
他忽然轻笑,指节叩击着窗台积尘,“国相大人觉得,西夏铁骑踏过的河州,还能在吐蕃与大宋之间安然无恙么?”
梁乙埋瞳孔微缩,指尖摩挲着金牌边缘的倒刺:“梁皇后既已允诺 ——”
“允诺换不来百姓的青稞。” 木征忽然打断,望向远处渐起的烽烟,“角厮罗的大军此刻已过赤水河,若西夏执意开战,河州的十万百姓,怕是要成为两国棋盘上的弃子。”
他的声音陡然冷下来,“国相大人可曾想过,当年野利部的悲剧,会不会在河州重演?”
梁乙埋眼神飘忽,不觉忆起初见木征时的情景。
三年前木征单骑赴会,在西夏大营中与自己谈判时寸步不让。
“大人多虑了。” 梁乙埋强作镇定,甩袖掩饰掌心的血痕,“西夏与吐蕃的恩怨,自有 ——”
“自有铁骑来定?” 木征忽然转身,目光如剑,“国相大人可听见窗外的风声?那是河西百姓在哭嚎。河州可以成为西夏的粮仓,亦能化作焦土。”
他抬手掠过案头的金银,“这些财帛,还是留给能让战马啃到青草的人吧。”
梁乙埋望着木征转身时衣摆扫过的狼首纹地毯,发现对方靴底沾着未化的冰晶 —— 那是今早亲自去城北铁鹞子营地时,从冰川带回的寒气。
他忽然喉间发紧,那句 “开战与否” 的威胁,终究没能说出口。
窗外,北风卷着细雪掠过远山经幡,远处白兰部的方向传来若有若无的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