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四年秋,汴京暑气未消,青峰赌坊的铜铃随秋风晃动,惊起檐下麻雀。
俞荼斜倚二楼栏杆,素纱伞轻旋间,瞥见一名锦衣少年踏入赌坊。
此人名叫孙广池,乃旧党御史孙靖的族侄,腰间羊脂玉坠刻着 \"忠孝传家\",却在赌坊小厮迎立时,快速掏出袖中泛黄的契约。
\"把你们管事的叫出来!\" 孙广池拍案震得骰子乱滚,\"我要见俞荼!\"
南宫远放下算盘,月白长衫随动作漾起儒雅之气:\"在下是账房南宫远,公子有何指教?\"
孙广池甩袖亮出契约,朱砂红印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暗紫。
\"三月前,我在此借银十贯,说好月息三分,如今竟要我还三十贯!你们这是挂着青苗法的羊头,卖高利贷的狗肉!\"
赌坊内顿时哗然。南宫远扫过契约,指尖在 \"月息三分\" 四字上轻点,墨色竟在水汽中微微晕开:\"公子可知,汴梁城的官印用的是徽墨,遇水不化。您这印泥...\"
他凑近纸面,鼻尖嗅了嗅,\"混了城西当铺的杂墨与灶灰,还有股子胭脂味 —— 莫不是用了烟花柳巷的妆粉定色?\"
孙广池脸色骤变,拍桌怒吼:\"你算什么东西!我叔父是御史孙靖!信不信我让开封府封了你们这破铺子!\"
南宫远不为所动,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巧了,这是权知开封府事昨日送来的《青苗法施行细则》,第三条明言 ' 民间借贷年息不得高于二分 '。公子若想让开封府封铺,在下倒可陪您去府衙讲讲这 ' 月息三分 ' 的妙处。\"
赌坊众人哄笑出声。
孙广池额角沁汗,忽然换上笑脸,伸手拽住南宫远袖口:\"先生何必与在下较真?这样吧,只要您肯按契约办事,多还的二十贯,在下分您五成... 不,七成!\"
他指尖迅速划过南宫远腰间的星纹玉佩,压低声音,\"听说您曾是太学算学博士,只要您点头,某家保举您去三司使衙门做个主簿,可比在这赌坊数铜板风光多了。\"
南宫远轻轻拂开他的手,袖口算珠在烛火下若隐若现:\"公子可知,太学门前的 ' 公平石 ' 上刻着 ' 舞弊者,终身不得入仕 '?南宫虽不才,却还记得太学夫子的教诲。\"
他忽然提高声音,\"再者说,公子这契约...\"
话音未落,俞荼玉足轻踏,已循声下楼,素纱伞轻放在一旁架子上。
\"孙公子,您腰间的狼首玉佩绳结 —— 看着可像是党项人的东西?听说西夏细作惯用此结传递消息,或许开封府对此会更感兴趣。\"
孙广池踉跄后退,玉佩 \"当啷\" 坠地。赌坊小厮眼尖,忽然喊道:\"他上个月在赌坊换过西夏银锭!\"
\"拿下!\" 俞荼袖中银针骤亮。孙广池慌不择路,却被南宫远甩出的算盘珠击中膝弯,跪倒在地。
这时,开封府尹带着衙役闯入,目光扫过地上契约与狼首玉佩,沉声道:\"孙广池,有人举报你私刻官印、勾结西夏细作,蓄意破坏新法,跟本官回府衙吧。\"
孙广池瘫坐在地,喃喃道。
\"你...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南宫远捡起契约,指尖划过伪造的官印:\"算学之道,在于明察秋毫。公子以为用脂粉定墨、借叔父威名便能蒙混过关么。\"
俞荼踏上一步,望向赌坊内正在借贷的百姓,\"需知天下百姓的眼睛,才是最精准的算盘。\"
开封府后堂,孙广池蜷缩在椅上,望着南宫远整理的账册直发颤。俞荼将狼首玉佩拍在桌上:\"说,你叔父孙靖知不知道你通敌?\"
\"我... 我只是想弄点银子花...\" 孙广池浑身发抖,\"叔父说,只要败坏青苗法名声,旧党就能重掌大权... 他还说,西夏人给的银锭成色足,让我...\"
南宫远猛地合上账册,算珠暗纹在烛光下泛着冷光:\"所以你伪造契约,先用叔父名头施压,再用钱财利诱,以为我们会像尔等一样见利忘义?\"
孙广池不敢抬头,盯着南宫远无名指上的青铜算珠指环:\"在下见先生气质不凡,以为... 以为先生也想攀附权贵...\"
\"攀附权贵?\" 南宫远轻笑,\"权当属天下万民,贵无高过天子,官家脚下合法营生,又何需攀附。\"
这时,衙役呈上孙广池的随身物件,其中一本小册子赫然记着 \"西夏狼卫往来银钱\"。
俞荼翻开一看,瞳孔骤缩:\"三月十五、五月初七... 这些日子,都是旧党在朝议上弹劾新法最激烈的时候。\"
南宫远望向窗外,朱雀大街上,百姓正背着青苗法的贷粮布袋走过:\"孙靖身为御史,不思报国,却纵容族侄通敌卖国,用高利贷之名抹黑新法。此等行径,即便我等市井之人,亦深感不齿?\"
孙广池忽然哭号:\"先生饶命!在下也是被叔父逼的... 他说若不这么做,就将我逐出族谱...\"
\"族谱?\" 俞荼冷笑,\"你可知,汴梁城的百姓正在为青苗法编歌谣?' 青苗法,利民佳,二分息,百姓夸 '。旧党越是折腾,越显得他们心虚。\"
南宫远将账册双手递上,送达权知开封府事案上:\"大人,商行所有借贷均有百姓按手印与官府备案。孙广池此举,分明是旧党狗急跳墙。\"
权知开封府事韩维点头,目光严厉。
\"在下虽不及包大人万一,但也知道为国为民的利害。待本官审清此案,定要上奏朝廷,让官家和天下人都好好见证这些不见光的勾当!\"
离开开封府时,暮色已至。
两人拐入西巷,青石板路被月光洗得发白。
南宫远忽然驻足,指着巷口的糖画摊:“小时候在太学,每逢月考后,夫子便带我们来买糖画。”
他眼中泛起少见的柔和,“要支凤凰如何?”
俞荼挑眉:“南宫先生竟有这等童趣?”
“算学博士也是人。” 南宫远笑着向摊主递钱,“不过我要的凤凰,须得用松烟墨调色。”
摊主愣住:“客官这要求……”
“逗你玩的。” 俞荼轻摇素纱伞,替他接过糖画,“来支蝴蝶吧,做得轻盈些。”
南宫远望着她指尖流转的糖画,忽然道:“你今日所言‘百姓眼睛是算盘’,倒让我想起王大人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
“哦?” 俞荼咬下糖画翅膀,“愿闻其详。”
“‘方今之急,在于人才而已。’” 南宫远背诵间,袖中算盘珠轻轻碰撞,“变法需要的,不仅是朝堂上的能臣,更是市井间的明白人。就像你我,还有那些敢在公堂为赌坊说话的百姓。”
俞荼停步,抬头望着他被月光勾勒的眉峰:“所以你才从太学走入赌坊?放弃清贵之位,在市井算铜板?”
南宫远指尖抚过腰间星纹玉佩:“太学的算学教的是‘经世致用’,可若不到市井中看百姓如何算柴米油盐,又怎知新法该如何‘致用’?”
他从袖中取出个小匣,“差点忘了,给你的。”
匣中是枚琉璃算珠,通透如秋水,中间嵌着细如发丝的银丝,勾成北斗形状。俞荼挑眉:“碎星阁的信物?”
“算学版。” 南宫远轻笑,“你那银针能封喉,我这算珠便能锁账。日后若遇账目不清的旧党蛀虫,正可用这个砸了他的砚台。”
俞荼收下算珠,忽闻更夫敲过三更。巷口茶摊的老汉正要收摊,南宫远抬手拦住:“老伯,来两碗杏仁酪,多加蜂蜜。”
杏仁酪端来时,碗底沉着两枚铜钱。老汉刚要推辞,南宫远已将钱塞进他手心:“您这酪浆调得比太学厨役还好,该当这个价。”
老汉笑得满脸皱纹:“这位公子真会说话。听说最近青苗法好,老汉我也想借点钱修井……”
“明日可去青峰商行。” 俞荼舀起一勺酪浆,“找南宫先生,他会给您算最划算的法子。”
南宫远摇头苦笑:“俞姑娘这是要我明日一开门就被杏仁酪味的账本淹没?”
“那可是求仁得仁。” 俞荼眨眨眼,“我这账房先生正愁无事可做呢。”
夜风裹着杏仁香掠过,远处传来巡街衙役的梆子声。南宫远望着俞荼素纱伞上的碎星流苏,忽然正色。
“今日在牢中,你挡在我身前的动作 —— 以后不必。商会运作少不了你,我......可以自寻脱身之法。”
俞荼低头搅着酪浆,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有些习惯,一时改不了。”
她忽然抬头,眼中波光流转,“不过下次,换你挡我身后如何?我倒想看看,算学博士挥算盘的样子。”
“不愧是商会当家,言辞滴水不漏。”南宫远大笑,笑声惊飞檐下宿鸟。“若有那日,定让你见识见识我自创的‘三下五去二’刀法。”
两碗杏仁酪见底时,巷口的糖画摊已收了灯笼。
“回吧。” 南宫远轻声道,“我明日还要去太学,给学子们讲讲‘青苗法中的利息算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