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的夜色中,游仙舫的灯笼在水面投下妖冶的胭脂色涟漪。
人潮散尽后,辽国使团团长耶律隆运掀开轿厢帘幕,狐裘领口的银鼠毛拂过门框上“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匾额,腰间金错刀环与门环双鱼纹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
随侍的契丹武士分立两侧,威仪尽显,好不威风。
游仙舫迎宾侍者款步出迎,广袖中鎏金铃铛轻颤,与耶律隆运腰间的九鸾金铃遥相和鸣。
\"耶律大人深夜造访,可是想听听新谱的《鹧鸪天》?\" 她掩唇轻笑,指尖不经意间划过他袖口的狼首刺绣。
耶律隆运目光冷凝,直入主题:\"本使要见司马光。\"
侍者瞳孔微缩,旋即恢复笑意:\"御史中丞司马大人称病谢客月余,大人可知?\"
\"那就劳烦牵线孙靖御史。\" 耶律隆运从袖中掷出一枚刻着辽国国号的金饼,\"事成之后,上京的貂裘铺子任你挑选。\"
侍者拾起金饼,指尖摩挲纹路,忽然低叹:\"还望谨慎行事,檀渊之盟至今不过数十年,大人当知,汴京每片瓦当都有耳目?两日后戌时,城西慈恩寺后巷第三盏灯笼下,自有人引大人见客。\"
\"大人此次使团规格空前,\" 侍者忽然提及,指尖掠过腰间鎏金铃铛,\"可西夏和吐蕃使团也不遑多让,怕是都奔着变法虚实来了。\"
耶律隆运挑眉:\"你对变法也有兴趣?\"
侍者轻笑:\"市井里常传说青苗法盘剥百姓,均输法搅乱市舶司账目。孙靖御史的弹劾折子堆了三尺高,中秋晚宴上... 大人若肯出价,或许能听到些有意思的真话。\"
耶律隆运目光微沉,不觉凝神观察起面前这女子。
只见她鬓边斜插的海东青羽翎随动作轻晃,眼尾丹砂扫出凌厉的飞白,却是丝毫不为自己的威仪所慑。
他听出这侍者对大宋局势的了解,非寻常乐坊女子可比,正欲开口追问。
\"妖艳仙子已预留了临湖二楼。\" 侍者打断他,\"想来已经恭候多时了。\"
侍者转身,隐入画舫后廊时,抬手轻叩廊柱,三息后,一名敷着厚粉的“女子”从阴影中走出,正是游仙舫楼主妖艳仙子。
喉结在胭脂下滚来滚去,胡茬刮得干干净净,端得是略显诡异。
\"备三盏 ' 女儿红' 给耶律大人的随侍。\" 妖艳仙子冷淡地对吓人说着,尾音上扬带着命令式的压迫感。
\"再让后厨炖锅鹿肉粥,送到慈恩寺后巷 —— 孙靖御史胃寒,喝不得冷酒。\"
那些下人们慌忙垂首应下,袖口微颤:\"仙子吩咐的事,小的哪敢怠慢。\"
耶律隆运见的此景,忽地心生不悦,也不多做停留。
\"三日后戌时,莫让本使等太久。\" 耶律隆运甩袖转身,靴底铁钉在甲板上刻下划痕。
身后传来妖艳仙子的低笑,混着汴河的涛声:\"耶律大人可要记得,游仙舫的灯笼... 向来为贵客长明。\"
耶律隆运踏上轿厢时,想起一些旧日宫廷秘辛 —— 萧氏贵女常以海东青羽翎为饰,看那侍者仪态... 恐怕只能是皇族直系了。
横山堡寨失守的塘报以八百里加急送至汴京时,神宗正在御书房盯着《禹迹图》上的泾原路出神。
黄绢上 “堡寨陷没,粮草尽焚,五千将士殉国” 的朱砂批注刺得他眼眶通红,指尖不自觉捏皱了案头韩琦从前线发来的《边军布防图》。
神宗突然转身,冕旒撞在玉柱上发出清脆的响,“传朕口谕:着钦差,即刻启程前往横山,问责韩琦!”
此时的司马光躺在病榻上,听着窗外的秋雨,手中《资治通鉴》手稿滑落至胸口。
前些日子音长老送来的密报,此刻正伏在枕下,羊皮纸上 “刘廿与西夏勾连加深,恐已失控” 的字迹,像一条毒蛇啃噬着他的良心。
“先生,该喝药了。” 书童扶他起身,却见他盯着案头的弹劾折子苦笑 —— 那是他上月联名旧党弹劾王安石 “滥用酷吏” 的奏疏,如今看来,竟成了西夏细作的保护伞。
“去把那个箱子搬来。” 司马光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如破锣。
书童打开暗格,搬出一个布满灰尘的木箱。箱底压着泛黄的《谏院题名记》,以及一叠与韩琦往来的密信,信末 “旧党复兴,在此一举” 的朱砂字,此刻触目惊心。
“烧了吧。” 司马光别过脸,“顺便替老夫写封信给碎星阁... 不,给王介甫。”
书童怔住:“先生可是要...”
“老夫错了,” 司马光按住心口,那里传来阵阵绞痛,“当年在陕西,我亲眼见百姓啃食观音土,立志要让天下无饥馑。可如今... 却为了阻变法,目不视敌,愧对苍生!”
他忽然剧烈咳嗽,鲜血溅在《谏院题名记》上,将 “司马光” 三字染得通红。
他只觉得很讽刺,自己谈了那么久的变法误国,原来最该被弹劾的 “误国贼”,竟是自己。
更深漏尽,司马光强撑着起身,在烛光下铺开宣纸。
狼毫饱蘸浓墨,却在落下时颤抖不已 —— 他要写的,是自首书,是揭发旧党暗线的密奏,更是对天下苍生的谢罪书。
“介甫兄台:
昔年论政,某固执于‘祖宗之法不可变’,却忘了‘民为邦本’。
刘廿之事,某有三罪:一罪信朋党而轻边患,二罪纵细作而害忠良,三罪惑于权而失本心。
今某愿以残躯,指认旧党勾连西夏之实,虽万死不足以赎其辜......”
墨迹未干,窗外惊雷乍响。司马光望着案头的《孟子》,书页间夹着年轻时写的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忽然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