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禾没有动,呼吸的节奏也分毫未变。
“然后呢?”
“然后?”
牧辰猛地仰头,爆出一阵刺耳的狂笑,仿佛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他笑得前俯后仰,指着陈嘉禾,眼泪都快飙出来。
“然后,你就懂了啊。”
笑声,骤停。
他脸上的癫狂像潮水般退去,露出一片空白,没有半点表情。
“懂我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懂我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因为……”
他的声音像被什么卡住,顿在那里。
那张总是挂着疯笑的脸,第一次,彻底没了颜色,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肉。
“当你……不再是人,却还得装作人的时候……”
他的声音很轻,很沙哑,每个字都像在粗糙的砂纸上反复摩擦。
“那种滋味……”
广场上的风,在这一刻死寂,连一丝微动都没有。
“比死,还难受。”
这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陈嘉禾的神经。
她第一次,在这个疯子身上,闻到一股腐朽的、孤寂到骨子里的味道。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口猛地一紧。
但只是转瞬。
下一秒,牧辰又咧开嘴角,那玩世不恭的德性重新挂回脸上,刚才的一切都像是一场荒诞的幻觉。
“行了行了,煽情戏码到此结束,妹妹,别太入戏。”
他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好像在掸掉什么看不见的灰尘。
“继续努力吧,我的大艺术家。”
“我会一直盯着你。”
“看你怎么一步步,自己走进我为你搭好的舞台正中央。”
说完,他转过身。
这次,他没有化作黑影,没有凭空消失。
他就那么普通地,一步一步,走进了那片能吞噬一切的浓黑里。
脚步声,一下,又一下,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直到最后一声也被死寂彻底嚼碎、吞噬。
偌大的广场,只剩下陈嘉禾一个人,和一地碎裂的冰冷月光。
那五个字,像有生命的虫子,还在她脑子里钻。
比死,还难受。
她慢慢抬起手,目光死死钉在指间那枚黑色戒指上。
戒面幽光流转,像一只活物的独眼。
她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属于“人”的那部分力量,正被一丝丝抽走,经过这枚戒指的转化,又灌注回来一些截然不同的东西。
进化。
异化。
一个念头在她脑子里炸开,像一道惊雷。
摘了它!
现在就摘了它!
死了又怎么样?总比变成牧辰那种不人不鬼的怪物强!
另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指尖颤抖着,碰向那冰冷的戒身。
然而——
避难所里,那些人蜷缩在角落,脸上写满惊恐又依赖。
林婉秋那张混合着恐惧和怨恨的脸。
那个被她治好了腿,却连句谢谢都说不出口的小孩……
一幕幕画面,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即将崩溃的神经。
如果她死了。
如果她就在这里放弃了。
谁来保护这群……又可怜又可恨的蠢货?
谁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抬起的手,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重重砸落。
陈嘉禾闭上眼。
再睁开时,那片幽蓝里,所有的挣扎和动摇都被碾得粉碎,只剩下坚硬的冰。
“我不会死。”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废墟,声音很轻,却一个字一个字砸在地上。
“至少,现在还不能。”
她转过身,再没看一眼牧辰消失的黑暗,径直走向远处唯一的光源——灯火通明的指挥中心。
一步,又一步。
脚步声踩在废墟上,不轻不重,每一步都像在和过去做告别。
前面是光,是“人”的世界。
身后是黑暗,是同类的低语。
她走在中间。
走向她要守护的人,也走向……等着审判她的人。
每一步,都踩碎了一点属于过去的自己。
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或者说,她从没得选。
指挥中心的灯光惨白刺眼。
陈嘉禾推门进去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往后退。
不是因为尊敬。
而是恐惧。
她脖颈上的黑色纹路在灯光下格外狰狞,头发里那些漆黑发丝,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某种从地狱爬出来的东西。
会议桌旁,十几个部门主管已经到齐。
空气死寂。
有人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胸口,有人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拉,发出细微的刮擦声。
没人敢看她。
雷岩缩在最角落,双手背在身后,指节攥得发白,几乎要捏碎自己的骨头。
他的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
处决重度污染伤员。
那里面,有跟他一起扛过枪、喝过酒、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兄弟。
可陈嘉禾说,他们没有回收价值了。
“开始。”
陈嘉禾在主位坐下,两个字,没有温度,没有起伏。
她抬手在空中一划。
巨大的光幕在所有人面前展开,密密麻麻的数据流淌。
“能源储备:53%。”
“防御系统修复进度:15%。”
“伤亡统计:死亡109人,重伤163人,轻伤420人。”
“污染伤员:87人。”
她的手指,停在最后一个数字上。
两秒。
整个会议室的空气都被抽干了。
“污染源已清除,但这八十七人体内的异变不可逆。”
“三天内,他们会全部转化为怪物。”
陈嘉禾的声音平静得残忍。
有人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又死死捂住嘴,发出痛苦的闷哼。
“两个选择。”
“一,关进隔离区,等他们变成东西,我再去清理。”
“二,现在,给他们一个了断。”
“投票。”
话音砸落,死寂。
没人动。
谁敢做这个决定?谁背得起这个责任?
良久。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
“我……我投第二个。”
后勤部主管,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老脸上全是纵横的泪。
“我儿子……我儿子就在那八十七个人里头……”
“他才十九岁,刚成年啊……”
老人的声音碎了,不成调子。
“我不想让他……变成那种东西……”
“我不想他死得连个人样都没有……”
他抬起粗糙的手,狠狠在脸上一抹。
“让我来。”
“让我亲手送他走。”
说完,老人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重重坐下,佝偻成一团,肩膀剧烈地抖动。
会议室里,压抑的啜泣声再也忍不住,一个接一个地响起。
一只手,颤抖着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