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院里头黑黢黢的,只有银幕的光忽明忽暗。沈知行和苏扶摇的位子靠后,周遭空荡荡的没几个人。
银幕上,正演到情深意浓的男女主角被生生拆散,抱在一块儿,泪眼婆娑。
八十年代的老电影,再缠绵也守着分寸,露个脖子都算大胆。
可那股子生离死别的劲儿,愣是搅得底下看电影的小年轻们心里头跟着七上八下,空气里都飘着点躁动。
沈知行脑子里早把这场面预演过八百回。
可真挨着她坐在这片黑暗里,那些打了腹稿的话,倒像是被这光影给吞了,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
银幕的光在她侧脸上明明灭灭,他心口那面鼓敲得震天响。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他试探着,悄悄把手挪过去,想覆住她搁在腿上的手。
苏扶摇没躲。
她偏过头,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清亮亮地看向他,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四目相对,那点胶着劲儿,比银幕上演的还缠人。
沈知行喉头一紧,猛地觉出自己孟浪,手心像被烫着了似的想往回缩。
可还没等他抽开,苏扶摇的手指却轻轻一抬,勾住了他的袖口布料,不轻不重地扯着。
这下沈知行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脑门,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
他心一横,再次伸手去捉她的手。苏扶摇的手却像尾滑溜的鱼,轻巧地一躲,让他扑了个空。
沈知行嘴角忍不住翘起一点弧度,干脆也学着她的样儿,手指勾住了她另一只手的袖口。
再偷眼瞧她,人家倒好,腰板挺得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银幕,看得那叫一个专心致志,仿佛刚才那点小动作全是他的幻觉。
前头座位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窸窣声和低笑,一对小情侣挨得死紧,脑袋都快凑一块儿去了。
沈知行脸上一热,赶紧移开视线。
就在这时,他那不安分的手又滑了下去,这一次,苏扶摇没防备,被他结结实实地扣住了手指——十指紧紧交缠在一起。
苏扶摇呼吸一滞,仿佛心跳都漏了半拍。
两人再没动,身体绷得笔直,目光都钉在银幕上,可那交握的手心早已汗涔涔,两颗心在胸腔里擂鼓似的,咚咚咚敲得比电影配乐还响。
灯“啪”一下全亮了。
晃得人眼晕。
电影散场,人群嗡嗡地往外涌。
沈知行起身时,还下意识地攥着那只柔软的手。
苏扶摇却轻轻一挣,把手抽了回去。两辈子为人,她倒不扭捏,可沈知行是厂长,这光天化日……不,这灯火通明下叫人瞧见,风言风语能淹死人。
就算没结果,她也得替自己留份体面。
沈知行手里一空,心头也跟着空落落的,但立刻明白了她的顾虑,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拉开了点距离。
十点多了,街面上清静得很。
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两人并肩走着,刻意放缓了脚步,落在人群后头。
苏扶摇声音里还带着点观影后的兴奋劲儿,打破了沉默,“就是结局太憋屈了,明明心里都有对方,为啥就不能豁出去争一争呢?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她絮絮地说着观感,每句话都像羽毛搔在沈知行心上——她的想法竟和他如此契合。
可沈知行这会儿哪还有心思管电影。
满脑子都是方才黑暗中那十指紧扣的温软触感,鼻尖仿佛还萦绕着她身上那股干净清冽的肥皂水味儿。
一股冲动猛地顶上来,他倏地停下脚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苏扶摇同志,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其实我……”
话像开了闸,只想一股脑儿把心意倒出来。
倒是罕见地结巴了。
苏扶摇对上沈知行略带急切的眼睛,还有昏暗光线下,都无法掩饰的发红的脸。
苏扶摇知道沈知行要说什么了。
可是。
可是两世为人,她不是什么恋爱脑上头的小丫头片子,何况从最开始,两人之间就横亘着一个难以跨越的横沟。
苏扶摇打断了他,声音很轻,却像盆冷水兜头浇下:“沈知行,我记得你只在这边留任一年吧?”
沈知行一下子僵在原地,剩下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任期……一年!这像道无形的墙,瞬间横亘在他面前。
调动不是儿戏,除非他主动请求,否则上头会像是之前规划好的那样安排他回都城。
他若走了,隔着千山万水,这点刚冒头的情愫还能剩下什么?
他刚才那点冲动,简直像个不负责任的混账!
沈知行沉默了,眼底那簇刚刚燃起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扶摇也没再说话,只听见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沈知行才重新迈开步子,声音干涩,自责。
“对不起……是我太冲动,太欠考虑了。”
他不敢看她,目光直直地盯着前面昏黑的路面,“连个像样的将来都没盘算清楚,就……是我太自私,太不负责任。”
苏扶摇脸上依旧挂着那点淡淡的笑意,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晚风吹乱了她的额发,她抬手轻轻拢到耳后,声音很平静:“跟你在一块儿……挺开心的。北城这小地方,终究不是你的根。”
“回都城,你才能有大发展。咱们……以后还是同志,是朋友,也挺好。”
苏扶摇升职妥当地替他铺好了台阶。
沈知行点点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是在替他着想,认定了他会走,也认定了北城留不住他。
可如果……如果他留下来呢?她是不是就会……
这个念头像火星子,猛地在他心里烫了一下。
其实,就算她不说这些,这些日子,他何尝没想过留下?
一想到要离开她,离开这片有她的烟火气,回那冷冰冰的都城大院,心口就像被剜掉一块,空落落的疼。
没有她的地方,锦绣前程又有什么滋味?
他默默走在苏扶摇身后半步,看着她松松束起的马尾辫随着脚步在肩头轻轻晃动。清冷的月光把她纤细的影子拉长、缩短,又拉长。
沈知行拧紧了眉头,生平头一遭,尝到一种奇异的滋味——心口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紧勒着,又酸又胀地疼。
那线头就攥在前头那个晃动的影子里,随着她的每一步,牵扯着他肋下的那根弦,扯得他心慌意乱。
她不讨厌他,甚至……可能也有点喜欢。可她拒绝了他。
北城的夜风带着凉意,吹在身上,竟和都城深秋的风有几分相似。
可这点相似,填不平山海关外那千里的沟壑。
沈知行几乎能预见,自己若真回了都城,往后无数个日夜,怕是要在辗转反侧、牵肠挂肚里熬过去。
留下来?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在他心里疯长。
他按部就班规划好的人生,第一次被一个姑娘,硬生生劈开了一道难以抉择的岔路。
一路无话,各怀心事。
连到家门口那句回见都忘了说。
……
第二天,苏扶摇还是准时到了后厨。这几天早上来吃饭的工人格外多,早饭的菜式都快赶上中午的份量了。
灶火一起,热气蒸腾。苏扶摇麻利地系上围裙,今早备的是黄瓜炒蛋、过油茄子,外加一道爽口的凉拌水萝卜干豆腐丝。
黄瓜炒蛋家常,可做大锅菜容易犯腥。
苏扶摇有法子,出锅前沿着锅边淋上点醋,葱姜也舍得放。
这样就算菜凉了,那股子鲜亮劲儿还在,腥气也压得死死的。
茄子是今早采购送来的,有点老了,清炖指定发柴不入味。过一遍热油,炸软了再回锅简单一烧,不用放肉,吃着也油润软和,算是把边角料做出了好滋味。
至于那凉菜,水萝卜丝脆辣,干豆腐丝韧香,两样一拌,加点盐和香油就齐活。
省了葱姜蒜的功夫,最是省时省力。
工人们端着饭盒,对今早的菜赞不绝口:
“这过油茄子,油汪汪软乎乎的,比肉还香!”
“黄瓜炒蛋一点腥气没有,凉了都好吃!”
“水萝卜丝拌得地道,又脆又辣,就粥绝了!”
后厨里,老周和赵娟麻利地收拾完灶台碗筷,又把下午要用的菜拾掇出来,就捶着腰去歇晌了。
灶房安静下来,只剩灶膛里未熄的余烬散着微微的热气,和窗外的蝉鸣搅在一起。
苏扶摇却没歇。她洗净手,又站到了案板前,面前摆着的还是那盆白生生的嫩豆腐——她在跟文思豆腐的刀工较劲。
昨儿个切得就不尽人意,今儿个试了几刀,那豆腐丝儿竟比昨天还粗了些!
怎么回事?
她盯着颤巍巍的豆腐块,脑子里使劲回想前世偶尔在电视上瞥见的成品——那细如发丝、根根分明的模样,简直像艺术品。
可到了自个儿手里,这豆腐咋就这么不听话?
不是切粗了,就是断了线。
定是哪个关窍没摸透!
她不是正经厨子出身,哪知道那些大师傅的独门手法?
目光扫过装豆腐的木盆,苏扶摇心头一动。
刚才老周搬这盆时,哐当一下放得挺重,可里头的豆腐浸在水里,愣是半点没破!
她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又取出一块豆腐,先在光溜的菜板上淋了层清水,这才屏住呼吸下刀。
嘿!奇了!这回切出来的丝儿,竟真比之前细溜了不少!虽然离那“发丝”的境界还差得远,可这进步实实在在!
苏扶摇心头一喜,手腕的酸胀都感觉轻了。
她四下里一寻摸,找来个大木盆,把案板直接放进去,这样就能多蓄些水在周围。
再试一次,效果是有,可跟刚才淋水的法子比,差别不大。
看来,关键就在这水上!
豆腐底下垫层水就行,不必非得泡在水里切。
法子找着了,剩下的就是勤能补拙!
灶房里闷热得像蒸笼,苏扶摇却浑然不觉。她抹了把额头的汗,全神贯注,一块接一块地切下去,雪白的豆腐丝在刀尖下细细密密地铺开……
……
厂长办公室里,沈知行刚放下电话。
他记着魏老前几日提过胃口不佳,特意让小张打了今早食堂的饭菜——
黄瓜炒蛋、过油茄子和凉拌水萝卜干豆腐丝,装了满满三个饭盒,叫人趁热给魏老家送去。
小张安排好人,折回办公室,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厂长,今儿这菜送得值!魏老保管满意!我自个儿都干了两大碗饭!苏同志真是咱厂捡着的宝!”
沈知行正翻着会计刚送来的月度财务清单,闻言“嗯”了一声,目光却没离开纸页,
“是宝。手艺好,更难得的是这份肯吃苦、肯琢磨的心。”
送菜给魏老,自然存了私心。
若能得魏老青眼,收作徒弟,那才是真正给她铺了一条镀金的光明大道。
“嘿,我可头回听您这么夸人!”小张顺嘴秃噜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