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日头刚爬过巷口的老槐树,岐仁堂的木门就被撞得“吱呀”响。穿藏青工装的后生李建军扶着个白发老太太,额头上的汗混着急出来的红,把胸前的“装修小队”字样洇得发皱:“岐大夫,您快瞅瞅我娘!这早上还好好的,端碗粥的功夫,左边身子就动不了了,话也说不利索了!”
里间正在整理药柜的岐大夫抬眼,见老太太被扶着坐在条凳上,左胳膊软塌塌地垂着,嘴角歪向右边,想说话却只发出“啊啊”的含糊声,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慌。他放下手里的铜药戥,走过去先捏了捏老太太的左手腕,又掀开她的眼皮瞧了瞧,最后用手指敲了敲她的舌苔——白腻得像涂了层米糊,指尖一按,齿痕印子半天不褪。
“别急,先把老太太扶到里屋躺椅上。”岐大夫声音稳,手里已经摸出了纸笔,“你娘这情况,不是急症,是积了好些年的‘痰’堵了经络。《金匮要略》里说‘夫风之为病,当半身不遂’,可这‘风’不是天上的风,是咱身子里的‘痰风’。”
李建军挠着头,把老太太安置好又折回来:“痰?我娘这几天没咳嗽啊,咋会有痰堵着?前阵子在县医院查,说是什么‘血管堵了’,开了些活血的药,吃了也没见好。”
岐大夫提笔的手顿了顿,指了指窗外巷口的早点摊:“你娘是不是爱喝豆浆就油条,顿顿离不了咸菜?夜里起夜次数多,早上起来脸肿得像发面馒头?”
这话戳中了李建军的心思:“可不是嘛!我娘一辈子省,总说咸的下饭,油条热乎。前阵子天热,她总说身上沉,我还以为是年纪大了没力气,哪想到是这‘痰’在作祟。”
“这就对了。”岐大夫把写好的方子递过去,纸上的字迹清隽:防风三钱、荆芥三钱、羌活二钱、南星二钱、没药二钱、乳香二钱、木通一钱、茯苓三钱、厚朴二钱、桔梗二钱、甘草一钱、麻黄一钱、全蝎一钱、红花一钱,研末温酒送服。“《脾胃论》里讲‘脾为生痰之源’,你娘年纪大了,脾胃虚得像漏了的筛子,吃进去的油盐化不开,就变成‘痰湿’积在身子里。这痰湿堵在胳膊腿的经络里,就像水管被泥巴塞住,水送不过去,胳膊腿自然动不了;堵在喉咙的经络里,说话就像含了棉花。”
李建军盯着方子上的“全蝎”“南星”,脸有点发白:“岐大夫,这些药……会不会太猛了?我娘这身子骨,禁得住吗?”
岐大夫拿起案头的《本草纲目》翻到一页,指给后生看:“你瞧,南星能‘治风痰麻痹’,全蝎是‘通络透骨之要药’,这些药不是猛,是准。就像你装修时堵了水管,得先把泥巴掏出来,再浇水才管用。这方子先把经络里的痰‘逼’到一处,等后续再把它清出去。温酒送服,是借酒的‘走窜’劲儿,让药气顺着经络跑遍全身,比干吃药管用十倍。”
说话间,药铺的学徒已经把药研成了细粉,用绵纸包成小包包。岐大夫又嘱咐:“回去先用温酒调一勺,早晚各一次。三天后再来,我给你娘换方子。”
三天后的清晨,李建军扶着老太太再来时,老太太的嘴角不那么歪了,虽然左手还是抬不起来,却能含糊地说出“谢谢”两个字。岐大夫摸了摸她的脉象,比上次沉缓了些,舌苔上的白腻也淡了点:“痰已经松动了,该用‘吐法’把它清出去了。”
“吐法?”李建军惊得差点碰翻案头的药碗,“岐大夫,这吐了多难受啊!前阵子在医院,我娘吐了回,医生还说要止吐呢!”
岐大夫从药柜里拿出个粗瓷碗,舀了半勺盐,冲上温开水搅匀:“《伤寒论》里说‘病在膈上者,当吐之’。你娘的痰堵在经络里,就像藏在墙缝里的灰,光靠吃药溶不开,得借着力‘倒’出来。这淡盐汤和着果蔬汁,喝下去能催吐,把经络里的痰浊带出来,比吃药快得多。”
他又让学徒去巷口的果蔬摊买了些梨、萝卜、冬瓜,榨成汁兑进盐汤里:“梨能润肺,萝卜能理气,冬瓜能祛湿,这三样兑在一起,既能催吐,又不伤脾胃。让老太太每天早上空肚子喝一碗,吐了也别怕,连续喝五天。”
李建军还是犯嘀咕,可看着娘能说出几个字的样子,又咬了咬牙:“行,岐大夫,我们听您的!”
接下来的五天,李建军每天早上都按岐大夫的嘱咐,给娘灌下那碗又咸又涩的果蔬盐汤。第一天喝下去,老太太“哇”地吐了一大口白泡沫痰,吐完后觉得喉咙清爽了不少;第三天吐的痰里带了点黄稠的东西,左边的手指居然能微微蜷一下;到第五天,吐出来的只有清水,老太太试着抬了抬左胳膊,居然能抬到胸口了。
第五天下午,母子俩再到岐仁堂时,老太太进门就颤巍巍地举起左手,嘴里清晰地说着:“岐大夫,胳膊……能动了!”
岐大夫笑着点点头,又开了个新方子:白术三钱、茯苓三钱、陈皮二钱、甘草一钱、厚朴二钱、菖蒲二钱,水煎服。“现在痰已经清得差不多了,该补补脾胃了。《神农本草经》里说白术‘主风寒湿痹,死肌’,茯苓能‘利水道,健脾宁心’,这方子是健脾化痰的,让脾胃能把吃进去的东西化成正气,而不是痰湿。”
就这么喝了半个月,老太太的左胳膊能抬到头顶,左腿也能慢慢挪着走路了。可这天早上,李建军又急急忙忙跑来找岐大夫:“岐大夫,我娘今早起来说头有点晕,是不是药不对啊?”
岐大夫跟着去了李家,见老太太坐在炕沿上,脸色有点发红,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烫,又把了把脉,脉象比之前有力了些,却带着点“浮”:“这是好事!痰浊清了,气血开始往上走,有点头晕是正常的。现在得再用一次吐法,把剩下的一点痰根清干净。”
这次的方子换了样:川芎二钱、山栀子一钱、豆豉二钱、瓜蒂一钱、绿豆粉三钱,还是兑着果蔬汁和盐汤。李建军看着方子上的“瓜蒂”,又想起上次的呕吐,有点犹豫:“岐大夫,这瓜蒂……会不会太厉害?”
“《本草纲目》里说瓜蒂能‘吐风热痰涎’,你娘现在剩下的是‘痰火’,得用它来催吐。放心,加了绿豆粉,能护着胃。”岐大夫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最后一次吐法,吐完了,经络就通彻底了。”
果然,老太太喝下药汁后,吐得比前几次都厉害,吐完后趴在炕沿上喘了口气,却突然说:“建军,我头不晕了,心里也亮堂了!”
岐大夫见状,知道时候到了,转身开了四君子汤加减:党参三钱、白术三钱、茯苓三钱、甘草一钱、当归二钱、酒黄芩一钱、红花一钱、木通一钱、厚朴一钱、苍术一钱、南星一钱、牛膝二钱。“现在该补正气了。四君子汤是补脾气的底子,加当归养血,红花活血,南星化痰,牛膝能引药往下走,把气血送到腿脚的经络里。”
接下来的十天,老太太每天按时喝药,李建军则按岐大夫的嘱咐,每天给娘熬点小米粥,炒点清淡的蔬菜,再也不让她吃油条咸菜了。第十天夜里,老太太睡着睡着,突然觉得身上微微出了层汗,像是有什么东西从皮肤里钻了出去。第二天早上醒来,她试着坐起来,左腿居然能轻松地垂到地上,左手也能拿起炕头的梳子了。
“建军!建军!”老太太激动地喊着儿子,“我能走了!我能梳头发了!”
李建军冲进屋里,见娘正用左手拿着梳子,慢慢梳理着白发,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当天上午,母子俩提着一篮刚蒸好的馒头,来到岐仁堂道谢。
岐大夫正在给一个老汉号脉,见老太太自己扶着门框走进来,笑着说:“怎么样?这‘痰’一清,经络通了,身子自然就利索了。”
老太太握着岐大夫的手,眼眶红红的:“岐大夫,要不是您,我这后半辈子就得瘫在床上了。以前总觉得中风就是‘血管堵了’,得活血,哪知道是‘痰’在作祟啊!”
岐大夫把馒头篮子推回去:“这可不是我厉害,是老祖宗的医理厉害。《黄帝内经》里说‘通则不痛,痛则不通’,这中风也是一个理,不是血管堵了,是经络被痰浊堵了。活血是没错,但得先把痰清出去,不然活血的药就像隔着墙浇水,浇不到根上。”
李建军挠着头,把篮子又递过去:“岐大夫,您就收下吧!这是我娘亲手蒸的,您要是不收,她心里不安稳。”
岐大夫拗不过,只好收下两个馒头,又从药柜里拿出一小包陈皮:“这个你拿着,让老太太平时泡水喝,能健脾化痰,以后少吃点咸的油的,身子就能一直这么利索。”
日头爬到头顶时,母子俩欢欢喜喜地出了岐仁堂。巷口的老槐树底下,几个老头老太太正围着聊天,见老太太自己走过来,都惊讶地问:“张婶,你这腿好了?”
老太太笑着举起左手:“好了!全靠岐大夫,用一碗盐汤把我身子里的‘痰’吐出来,经络通了,就好了!”
岐仁堂的木门在风里轻轻晃着,案头的《金匮要略》翻开着,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半身不遂,痰浊阻滞者,先吐后补”的字迹上,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老祖宗传下来的医道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