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3点,江雪珑按方艺华交代的,穿了件朴素的白裙来到邵氏片场。工作人员很快把她带到《男与女》试镜影棚,影棚中已经搭好了一间紧凑的居民楼实景房间。
江雪珑一进影棚就看到了坐在评委席的三人——方艺华、邵艺夫,还有一位应该就是这部电影的导演蔡季光了。
“邵六叔、方总、导演好。”江雪珑带着微笑,连忙上前打招呼。
邵艺夫抬眼看她,嘴角微微扬起:“阿珑来了啊。” 他声音温和,带着长辈式的赞许,“你的《花漾少女》杂志办得不错,即将跟tVb合作的「新秀榜投票」我很期待。”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听说你的唱片卖到钻石了?影视歌三栖,前途无限啊。”
江雪珑微微低头,笑得谦逊:“六叔过奖了,都是公司栽培。”
方艺华坐在一旁,语气平静却带着公事公办的意味:“阿珑,今天不止你一个人试镜,虽然我个人很欣赏你,但最终选谁,还是要看和角色的适配度。” 她抬眼,目光锐利,“邵氏的戏,不搞人情,只看本事。”
江雪珑点头,神色认真:“方总放心,我明白。”
蔡季光坐在中间,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翻着手里的试镜本,眼神在江雪珑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秒,又低头继续看资料。
“那我们就开始吧。” 方艺华看向蔡季光。他连忙给江雪珑递过去一张纸,纸上字不多,只占了半页——
电影简介:
偷渡到香港的孟思晨,生活艰难,为获身份答应为老木匠生子。期间,她与泰拳华侨江远生珠胎暗结,江远生拳赛却遭陷害,孟思晨也意外流产。当老木匠发现真相欲施暴,江远生及时赶到,二人最终何去何从?
女主小传:
孟思晨,22岁,从大陆偷渡至香港。她美丽倔强,身处困境仍心怀希望。为求生存与身份,她无奈委身老木匠,却始终坚守对江远生的爱,在命运的漩涡中努力挣扎 。
这部电影江雪珑是看过的,她当然知道原本的女主角是谁演的。不过当时她作为一个观众,看完电影只觉得女主角演得太美了,她更像一个生活突然落魄的港姐,而不像一个挣扎在香港底层的黑户大陆妹。
这便让这部讲述偷渡客悲惨命运的现实主义电影显得有些悬浮不接地气。
这其实是如今的邵氏电影,既想要做批判社会的文艺片,又想要既得的商业利益之间的矛盾。或许,也是为什么这部电影和这位女演员当年只获得了提名,而没有拿奖的原因。
“看完了吗?”蔡季光问。
江雪珑点点头:“看完了。”
“因为剧本还在改,所以我们今天就不按剧本演了。我出题,你根据自己对电影简介和人物小传的理解,自由发挥,明白了吗?”
江雪珑深吸一口气,她想要冒一个险:“明白了。”
她不想演温室中的小白花的破碎感,她想演野生小白花的破碎感,哪怕她知道“野生感”可能并不符合当下香港的审美,她也无法说服自己去呈现一个“误入贫民窟的落魄公主”式的孟思晨。
“第一镜:你偷渡来香港,上门投奔姑妈,却被拦在门外。”
这时,一位群演阿婶已经站到房间内,把门关上了。
“Action!”
江雪珑从白裙荷包中掏出一张纸,一边看,一边抬头寻找着门牌号,最终在一道门前站定。
她指尖用力在纸上摩挲,指节微微发白。她盯着门牌号看了很久,像是在确认自己没找错,又像是在给自己下决心。
终于,她抬起手,却在即将碰到门板时猛地停住,悬在半空。她的呼吸变得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
不能退缩!
她咬了咬下唇,终于轻轻敲了三下门。声音很轻,像是怕被听见,又像是怕不被听见。
门内传来脚步声,她的肩膀下意识绷紧,脸上却迅速挂起一个乖巧的笑,嘴角的弧度像是练习过很多次。
门开了,一个中年阿婶皱着眉打量她。
“姑……姑妈?” 江雪珑的声音带着刻意的亲昵,却又透着一丝不确定,像是生怕认错了人。她微微前倾身子,像是要往里看,“我是阿晨啊,小时候您还抱过我……”
阿婶的眼神从疑惑变成警惕:“我不认识你。”
“姑妈!” 江雪珑急了,声音却压得更软,甚至带上一点撒娇的意味:“我阿爸说您在香港做裁缝,让我来投奔您……我、我可以帮您做工,我很勤快的!”
她的手悄悄攥紧了裙角,脸上的笑却丝毫未减,甚至更甜了。
阿婶的眼神冷下来:“你认错人了。” 说完就要关门。
江雪珑猛地伸手抵住门板,脸上的笑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的慌乱:“姑妈!我、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您收留我几天就好,我找到工就搬走!”
阿婶用力推门,江雪珑的手指被夹到,疼得缩了一下,但她没松手,反而更用力地抵住门,声音带上哭腔:“求求您了……我真的没地方去了……”
阿婶终于不耐烦了,将她猛地一推:“滚远点!再不走我报警了!”
门“砰”地关上,江雪珑的手还悬在半空,像是没反应过来。
她站在原地,脸上的笑一点点褪去,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她的眼神空洞地盯着门板,仿佛还没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拒绝。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被门压过的手心,轻轻攥紧,又松开。
然后,她转身,一步一步地离开,背影挺得笔直,像是倔强地不肯认输。
但她的脚步,却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cut!” 蔡季光的声音响起。
影棚里一片寂静。
蔡季光陷入思考,又与身边的方艺华耳语了几句,然后抬起头:“你在被姑妈拒绝之后,又为自己争取了三次,甚至伸手去抵门。她摆明了不想认你这个亲戚,你为什么不直接走呢?”
江雪珑认真地阐述了自己理解的人物逻辑:“导演,我认为孟思晨可以是美的,可以是倔强的,但她也必须是卑微的。生存才是她的首要目标,活都活不起了,骄傲给谁看呢?如果死缠烂打可以让姑妈开门,为什么要直接放弃?”
蔡季光反驳道:“可你死缠烂打之后,姑妈还是没有为你开门啊。”
江雪珑笑了,声音也软化了一些:“导演,虽然我没有看到剧本,但我猜,孟思晨最终也并没有拿到居留权吧?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失败,不就是这个人物的悲剧性吗?那么,她越努力,失败不就显得越壮烈吗?”
蔡季光蹙着眉头又跟方艺华低声交流了几句,然后选择不再继续纠缠,直接进入下一题。
“第二镜:你为了在香港生存下去,不得不用身体做交易付房租,每天都要应付不同的男人。这天,隔壁阿婶要把你介绍给一个阿伯,阿伯六十多了,想让你给他生儿子。你为了拿到合法居留权,答应了他。”
这时,刚刚的群演阿婶走到江雪珑身边,而负责搭戏的阿伯演员关海杉则走进房间并关上了门。
“Action!”
阿婶带着殷勤的笑容走过来拉起江雪珑的胳膊,一边带着她往房间走,一边游说道:“阿晨啊,贵叔人很好的!虽然年纪大了点,但他每个月能赚四千块呐!只要你为他生个儿子,你就可以拿到香港身份证了!”
江雪珑脚步一顿,拉住她,眉头微蹙:“阿婶,我偷渡过来欠了蛇头一大笔钱的。这个贵叔,可以帮我还吗?”
阿婶一愣,随即拍了拍她的手:“一会儿见了面,我帮你问问!”
阿婶敲开房门,贵叔一眼便看中了年轻貌美的江雪珑,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赤裸的目光在她身上脸上反复游走。
江雪珑被阿婶按在了房间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她和贵叔则坐在床板上,盯着江雪珑就像盯着一块待价而沽的猪肉。
江雪珑背挺得很直。她没低头,也没躲闪贵叔的目光,而是平静地迎上去,坦然地接受自己就是一件商品的事实。
房间里很闷,天花板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发出吱呀的声响。贵叔的手在膝盖上搓了搓,汗湿的衬衫黏在胸口,印出一片深色。
“阿晨是吧?” 他开口,声音沙哑,带着点讨好:“我听阿婶讲,你……想拿身份证?”
江雪珑没立刻回答,而是先环顾了一圈房间。窄小的空间里堆满了杂物,床单发黄,墙角还放着几个空酒瓶。她的目光最后落回贵叔脸上,轻轻点了点头。
“是,我想拿身份证。” 她说得很直接,声音不高不低,“但我欠了蛇头两千块,要先还钱。”
贵叔笑了:“只要你答应给我生儿子,我不但立马帮你还上这两千块,每个月还会给你三百块零花钱。你觉得怎么样?”
阿婶也不停在一旁敲边鼓:“太好了!阿晨,快留下来吧,以后就再也不用在外面漂泊了!”
江雪珑站起来:“好。”她伸出手,掌心向上,“贵叔把钱给我,我现在就留下来。”
贵叔连忙起身,在柜子里的一个小盒子中拿出一笔钱,数了两千三百块,放到江雪珑手心。
阿婶大笑起来:“好好好,既然好事已成,那我就不打扰了!”
待阿婶离开,贵叔立马从背后抱住了江雪珑。江雪珑任凭他在自己身上的动作,没有挣扎也没有迎合,像一块木头那样站着,眼神盯着墙上的某处,死死咬着牙根,攥着钱的手心里,指甲掐出深深的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