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地产狭小的门店里,消毒药水和垃圾腐臭混合的怪异气味还未完全散去。惨白的灯光下,张启明那句“别碰赵天雄的蛋糕!”如同冰锥,狠狠扎进程长赢的耳膜,在死寂的空气中嗡嗡回响。
老人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眼底翻涌着后怕的余波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他枯瘦的手指还残留着刚才按在程长赢肩上的力道,仿佛想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从悬崖边拽回来。
程长赢靠在冰冷的沙发靠背上,包扎后的左臂和右腿传来阵阵闷痛,但这远不及张启明话语带来的冲击。他看着被自己死死按在腿上、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深蓝账本。封面上凝固的污渍在灯光下显得狰狞。张启明的恐惧如此真实,像一块沉重的铅块压在心头。前世,他何尝不是被这种恐惧压垮,最终在绝望中坠楼?
但此刻,另一种更炽热的东西,在冰冷的疲惫和挫败下顽强燃烧起来。那是前世破产跳楼时的不甘,是垃圾堆里死里逃生的愤怒,是账本残缺页面上“渔夫”代号带来的、对更深黑暗的凛然!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迎向张启明忧惧交加的眼睛,那眼神深处不再是惊惶,而是沉淀下来、如同淬火寒冰般的决绝。
“张总,”程长赢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您说的没错。赵天雄是恶鬼,鼎鑫是龙潭虎穴。碰了,可能会死。”
张启明闻言,紧绷的肩头似乎松了一丝,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以为年轻人终于听进去了。
但程长赢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可如果我们不碰,”程长赢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锐利,“启明地产,还有那几百户眼巴巴等着金悦湾交房的业主,就真的只能等死了!赵天雄用鼎鑫吸干了金悦湾的血,把这颗雷埋在我们脚下!今天是我跳了垃圾车,明天呢?这雷炸了,我们谁能跑掉?!”
他猛地翻开账本,手指重重戳在那几页焦黄卷曲、字迹模糊的核心页面上,又迅速翻到前面几页相对清晰的记录。
“您看这里!鼎鑫手里所谓的‘七成债权’,根本就是一堆烂账!全是他们左手倒右手、虚构交易、高利盘剥堆砌起来的非法债务!真正有法律效力的,只有银行那三成抵押债权!”他的指尖划过一行行触目惊心的数字,“银行早就把这笔账划成了不良资产,恨不得立刻剥离!对他们来说,只要能收回部分本金,就是胜利!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程长赢的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炭火,直直刺入张启明动摇的眼底。
“我们不需要去碰赵天雄的核心利益!我们只需要吃下银行手里那三成债权!三折!甚至更低的价格就能拿下!然后,以这法定的三成优先债权人的身份,联合被坑害的几百户业主委员会,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要求拍卖金悦湾项目资产!”
他语速越来越快,思路清晰得如同手术刀在切割病灶:
“鼎鑫手里那堆非法烂账?在优先清偿的银行债权和业主血汗购房款面前,屁都不是!法院一旦启动拍卖程序,鼎鑫要么捏着鼻子认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非法债权变成废纸!要么就得拿出真金白银来跟我们竞拍,填上他们自己挖的这个天坑!无论哪种结果,金悦湾这块毒蛋糕,都能从赵天雄嘴里硬抠出来!”
张启明脸上的惊惧一点点褪去,被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撼和快速运转的思索所取代。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账本上那些清晰的非法资金流向记录,又看向程长赢那张虽然苍白却异常坚定的年轻面孔。这个方案…剑走偏锋,却精准地绕开了赵天雄最致命的爪牙,直击其非法债务的软肋!利用规则,四两拨千斤!
“可…可银行那边…”张启明声音干涩,喉咙有些发紧,“三折拿下?他们会同意?而且启动拍卖程序,需要时间,赵天雄不会坐以待毙,他会疯狂反扑!”
“银行那边,我去谈!”程长赢斩钉截铁,“他们急于甩掉包袱,我有把握!至于赵天雄的反扑…”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手指轻轻拂过账本上那些未被烧毁的、记录着鼎鑫非法放贷、暴力催收的页面,“这就是我们的护身符!他敢明着动手,我就敢让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一点一点见报!光脚不怕穿鞋的,他现在家大业大,比我们更怕脏水溅出来!”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夜,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张总,这不是在碰赵天雄的蛋糕。这是在拆他埋在我们脚下的雷!是在废墟里,给启明地产,给那几百户无家可归的业主,抢出一条生路!这条路,是刀尖上跳舞,但值得赌上一切!”
张启明沉默了。狭小的店铺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单调的雨声。他布满皱纹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柜台边缘,眼神复杂地在程长赢脸上和那本罪恶的账本上来回扫视。最终,老人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口浊气带着积压多年的愤懑和不甘缓缓吐出。他猛地一捶柜台!
“干了!”张启明的声音带着豁出去的嘶哑,眼中迸发出久违的、如同困兽般的凶光,“妈的!老子窝囊了一辈子,临了被赵天雄这种杂碎骑在头上拉屎!就按你说的办!我这把老骨头,陪你赌这一把!”
程长赢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楚涌上鼻尖。他用力地点点头,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张启明立刻俯身查看他的伤口:“别乱动!你这伤必须去医院处理!感染了不是闹着玩的!”
“不行!”程长赢断然拒绝,“赵天雄的人肯定在盯着医院!账本也不能离身!张总,帮我买点最好的消炎药和破伤风针,再弄套干净衣服。伤口,我们自己处理!”
张启明看着程长赢眼中不容置疑的坚持,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匆匆披上外套,一头扎进了门外依旧未停的雨幕中。
时间在焦虑和疼痛中缓慢流逝。程长赢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脑中飞速推演着计划的每一个细节,同时警惕地留意着店外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张启明带着一身寒气和水汽回来了,手里拎着药店的塑料袋和一套崭新的运动服。
重新清理伤口、上药、注射破伤风针的过程又是一番痛苦的折磨。程长赢咬着毛巾,冷汗浸透了新换的干净衣衫。做完这一切,他靠在沙发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接下来怎么做?”张启明沉声问。
“分两步走。”程长赢声音虚弱但思路清晰,“第一步,您立刻联系金悦湾业主委员会的核心人物,约最可靠、最有威望的几位,明天一早,找个绝对安全隐蔽的地方见面!我们必须争取他们的支持,他们是撬动法院执行的关键力量!”
“好!老刘头,还有那个当过老师的李大姐,都是明白人,也受够了鼎鑫的气,我去联系!”张启明立刻应下。
“第二步,”程长赢的目光落在那本深蓝账本上,眼神锐利,“银行那边,我亲自去谈!但去之前,我需要这个…”
他挣扎着坐直身体,强忍伤痛,再次翻开账本。这一次,他的目标不再是那几页焦黑的核心,而是前面那些记录着鼎鑫非法高利贷、暴力催收、虚构交易流水等“相对次要”但同样致命的证据页面。他拿出张启明买药时顺便带回来的一个全新的、小巧的数码相机。
“张总,帮我拍下来。只拍这些能证明鼎鑫债务非法性的关键页面。清晰,每一行字都要拍清楚!”程长赢的手指在那些触目惊心的记录上划过,“这是我们和银行谈判的筹码,也是将来可能自保的武器。原件,必须绝对保密!”
张启明神情凝重地点头,接过相机,像个最严谨的档案管理员,在惨白的灯光下,一页一页,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罪恶的记录,转化为冰冷的数字证据。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在寂静的凌晨时分,如同敲响的战鼓。
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却驱不散老城区深处一间废弃仓库的阴冷和压抑。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
张启明找的地方很绝,是以前一个倒闭的食品厂仓库,位置偏僻,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后门进出。程长赢换上了干净的运动服,宽大的外套遮掩了包扎的痕迹,但脸上残留的淤青和失血的苍白依旧触目惊心。他靠坐在一个倒扣的破木箱上,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虚弱。
仓库中央,几张破板凳围坐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个头发花白、面容愁苦但眼神依旧倔强的老人,正是金悦湾业主委员会的代表刘为民(老刘头)。旁边坐着一位五十多岁、戴着眼镜、气质斯文却难掩憔悴的李玉梅(李大姐),她以前是中学老师。还有两个身材敦实、一脸愤懑的中年男人,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一辈子的积蓄都砸在了金悦湾这个烂泥潭里。
当程长赢拿出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深蓝账本,翻到那些记录着鼎鑫非法债务、关联交易的关键页面时,仓库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老刘头拿着程长赢递过来的打印照片(只打印了关键证据页),手指颤抖得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纸片,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上面的数字和备注,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
“畜生!这帮天杀的畜生!”老刘头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破木箱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木屑纷飞。他老泪纵横,声音哽咽,“我说怎么鼎鑫那帮人那么横!天天逼债!原来…原来我们这些人的血汗钱,早就被他们转手喂了赵天雄那头豺狼!这根本不是债!这是明抢!是敲骨吸髓啊!”
李玉梅摘下眼镜,用力擦着镜片后涌出的泪水,声音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克制和深沉的悲愤:“小程同志…张老板…这些…这些证据是真的?你们是从哪里…”
“怎么来的不重要!”程长赢打断她,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重要的是,这些证据足以证明鼎鑫资本的债权大部分是非法的!金悦湾真正的毒瘤是他们!现在,我们找到了对付他们的办法!”
他强撑着站起身,虽然脚步有些虚浮,但脊梁挺得笔直,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绝望中燃起一丝希望的业主代表:
“银行手里那三成合法抵押债权,才是打开金悦湾死结的钥匙!启明地产会想办法拿下这笔债权!然后,以优先债权人的身份,联合你们所有受害的业主,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要求拍卖金悦湾项目资产!用拍卖所得,优先清偿银行的合法债务和你们的购房款!”
“拍卖?”一个敦实的中年男人(王海柱)激动地站起来,脸上带着怀疑和愤怒,“那破楼现在谁要?能拍几个钱?够还银行的就不错了!我们的钱呢?还不是打水漂?”
“问得好!”程长赢等的就是这个问题,他目光炯炯,“金悦湾为什么是烂尾楼?为什么没人要?是因为它真的毫无价值吗?不!是因为它被鼎鑫和赵天雄刻意做成了毒资产!债务缠身,产权不清,谁敢碰?”
他话锋一转,声音带着一种强大的煽动力:
“但是!一旦我们通过法律程序,剥离掉鼎鑫那堆非法债务的枷锁,明确产权归属,金悦湾就活了!它占据的位置,它的基础,都还有价值!启明地产愿意接手这个项目!我们有信心也有方案,让它起死回生!最终的拍卖价格,绝对会远超你们想象!你们的血汗钱,有很大希望拿回来!”
“启明接手?”老刘头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带着审视看向程长赢和张启明,“你们…真有这个本事?这可不是小打小闹!”
张启明此时站了出来,用力拍了拍程长赢的肩膀,掷地有声:“老刘!李老师!各位邻居!我张启明在这行当摸爬滚打几十年,虽然没大富大贵,但‘信义’两个字,还值点钱!这位程长赢,是我们启明的顶梁柱!没有他,我们根本拿不到这些证据!他的本事,你们在金悦湾周边打听打听拆迁的事就知道了!我们拿身家性命跟你们一起赌!赌一个公道!赌一条活路!”
仓库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压抑的啜泣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粗重的呼吸和眼中重新燃起的、名为希望的火苗。李玉梅重新戴上眼镜,仔细地看着程长赢,又看看张启明,最后目光落回手中那些铁证如山的打印纸上。
“好!”李玉梅第一个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们业主委员会,全力配合!需要签字,需要按手印,需要上法院,我们几百户人,没一个会退缩!”
“对!跟他们拼了!死也要拉个垫背的!”王海柱和另一个男人(赵卫国)也红着眼睛吼道。
“不是拼命!”程长赢沉声道,目光扫过群情激奋的众人,“是打一场有理有据、有法可依的翻身仗!第一步,请各位立刻回去,以业主委员会的名义,向法院提交正式的《关于请求对金悦湾项目进行强制执行的联名申请书》!同时,附上这些证据的复印件!声势要造起来!让法院,让赵天雄,都看到我们的决心!”
“明白!”老刘头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打印纸收好,如同捧着救命的神符。
告别了如同注入强心针般的业主代表们,程长赢在张启明的搀扶下,回到了启明地产那间小小的门店。身体的疲惫和伤口的疼痛如同潮水般再次袭来,但他眼中燃烧的火焰却更加炽烈。银行那边,是下一场硬仗!他需要休息片刻,积蓄最后的力量。
张启明将他安置在沙发里,又倒了杯热水。“你先缓缓,银行那边下午再去也不迟。”
程长赢疲惫地点点头,刚闭上眼睛,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他皱了皱眉,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他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电话那头,一片死寂。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一个低沉、沙哑、如同毒蛇吐信般冰冷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刺骨的杀意,清晰地钻入程长赢的耳中:
“程长赢…跳垃圾车的滋味,爽吗?”
程长赢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是刀疤强?不!这声音更阴沉,更老辣,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是赵天雄本人!
“账本…烧焦的几页,看得还清楚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慢条斯理,却字字诛心,“喜欢我送你的小礼物吗?那点火星子…够不够暖和你那颗不知死活的心?”
程长赢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没有说话,只是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对方显然一直在监视!甚至可能猜到了账本关键信息被毁!
“年轻人,”赵天雄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毒的冰棱,“别以为拉上几个泥腿子,拿几张废纸,就能翻出什么浪花!金悦湾?那堆烂砖头,老子赏你了!带着那些傻逼业主一起啃去吧!啃得你们肠穿肚烂!”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森然:
“但是,听清楚了。账本里其他的东西…尤其是‘渔夫’这两个字…你要是敢让它透出去一丝风…”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似乎是金属摩擦的轻响。
“……我会让你,还有你身边那个老东西,还有那些不知死活的业主…变成护城河底下,谁也找不到的骨头渣子。相信我,我说到做到。”
咔哒。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忙音在耳边单调地回响。
程长赢缓缓放下手机,手臂上的伤口似乎在隐隐作痛。他抬起头,看向一脸紧张担忧的张启明,嘴角却缓缓地、异常平静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张总,”他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通充满死亡威胁的电话从未响起,“准备一下,我们去银行。”
他的眼神深处,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看似平静,却蕴藏着即将摧毁一切桎梏的滔天巨浪。赵天雄的威胁,如同投入这巨浪的一颗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便被那深不可测的决绝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