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内宅,僻静庭院。
沐浴更衣后的少年,褪去了满身污垢,换上了一袭虽不华丽却干净整洁的青布长衫。
然而,衣衫之下的身躯依旧瘦骨嶙峋,宽大的袍袖更显得他空落落的,面色是一种久经磨难的菜黄色,唯有那双眸子,黑沉如夜,深不见底,与这副孱弱的皮囊格格不入。
他站在一面光可鉴人的铜镜前,静静审视着镜中陌生的自己。
指尖划过镜面上凹陷的脸颊和凸起的锁骨,触感冰凉。
这具身体,不仅饥饿劳顿到了极致,更深层的是气血两亏,元气大伤,犹如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残灯。
别说踏上修炼之途,便是想恢复成普通健壮少年的体魄,恐怕都需要漫长时间的精心调养和大量滋补。
“这副身子……还真是麻烦。”
少年低声自语,眉宇间掠过一丝无奈,根基损毁至此,想要再踏上自己最为熟悉的神藏道,难如登天。
“哼。”
软榻之上,那只皮毛依旧有些杂乱、但明显被擦拭过的土狗,闻言掀了掀眼皮,狗嘴里还叼着半根从庭院里啃来的嫩草茎,含糊不清地哼道:
“麻烦?能捡回条命就不错了,现在倒嫌这肉身不堪大用?”
它吐掉草茎,用前爪嫌弃地扒拉了一下嘴角,狗脸上拟人化地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继续道:
“你切记住,肉身不过是庐舍,破败些,总好过魂无所依,世间道途万千,神藏道走不通,便走炼气法门,炼气不成,还有观想术、符箓道、灵契术……总有适合你的法子,关键是你那心气,别先自己给泄了,心气一散,万事皆休。”
少年转过身,看向榻上那看似惫懒的土狗,眼神复杂,低声道:
“弟子明白,只是师尊,方家虽然答应了弟子的要求,可非得让弟子一同进入秘境当中,凭弟子现在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能耐,一旦进去,怕是难以活着出来,更遑论完成师尊的交托了。”
土狗闻言,狗眼里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它懒洋洋地在软榻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用后爪挠了挠耳后,才慢悠悠地口吐人言道:
“慌什么?毛毛躁躁,成何体统,为师既然让你应下,自有为师的道理,方家那些人,在这片地界上经营数百年,个个精得像鬼一样,岂会轻易相信一个突然出现的乞儿空口白话献上的计策?如今答应让你这献计者一同进入秘境,一石三鸟罢了。”
它顿了顿,狗眼中锐光一闪,继续道:
“一来是试探你的虚实,看你是否真有本事,还是信口雌黄,二来,也是将你扣为人质,免得在外搞什么小动作,这三来嘛,万一你在里面不幸陨落,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清除一个知晓内情的蝼蚁,毫无损失,干净利落。”
少年脸色微白,他何尝不知这其中凶险,低声道:
“弟子正是忧心于此,秘境之中,危机四伏,方家之人也未必安好心,弟子如今手无缚鸡之力,岂不是任人鱼肉?”
“蠢材。”
土狗嗤笑一声,狗脸上满是嫌弃,冷声道:
“谁告诉你,进去之后就一定要靠蛮力厮杀了?”
它说着,竟站起身,在软榻上踱了两步,虽然依旧是那副土狗形态,皮毛杂乱,但这一刻,它脊背微挺,却莫名多了几分渊渟岳峙、智珠在握的气度。
“听着,小子,方家如今看似接纳我们,实则戒备森严,这庭院四周,明里暗里至少有四道神识在监视。”
少年心中一凛,他并未感应到任何监视,但师尊神魂强大,即便如今残存一丝,寄居畜身,其感知也远非自己可比。
“那师尊,我们该如何应对?”
土狗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向少年,附耳道:
“无需应对,这恰巧是我们的机会,方家以为将我们牢牢掌控,反而会放松警惕。他们需要你进入秘境,至少在达成目的前,会保证你的基本安全,为师这两日已经找到了方家族库所在,只需费上一些时日……”
少年眼中光芒闪烁不定,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与悸动,沉声道:
“弟子明白了,险中求存,乱中取利,一切,但凭师尊吩咐谋划。”
土狗闻言,狗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它重新趴伏下来,看似慵懒,但一道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已直接传入少年脑海,带着一种久违的肃穆,低低道:
“很好,心气未失,灵台未泯,便尚有可为之地,老夫当年执掌渊崖道门刑律,赏善罚恶,见识过的各色功法、奇术秘技,可谓如恒河沙数,寻常的打坐炼气、导引灵机的法门,于你这具烂泥般的躯体而言,进境缓慢都算是好的,更多是虚不受补,反而可能加速肉身崩溃。”
它狗嘴未动,声音却如洪钟大吕,直抵少年神魂深处:
“今日传你的,便是老夫早年游历一方残破古界时,偶得的一篇法诀,名为《蛰龙潜幽诀》,此诀品阶不明,来历成谜,其核心奥义,不在炼化,而在蛰藏。”
言罢,也不见它有何动作,少年便觉一股晦涩复杂的信息流涌入脑海,像是一种直指大道的意蕴传承,包含了行气路线、观想图景以及种种呼吸吐纳的微妙法门。
这法门看似简单,实则内蕴玄奥,尤其是那种将自身视为幽谷,敛气藏神的理念,与他过去所知的任何一种修炼法门都大相径庭。
少年闭目凝神,仔细体悟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方才缓缓睁开双眼,眸中那沉郁的黑色似乎更加深邃了一些。
他对着软榻上的土狗,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恭敬道:
“多谢师尊赐此妙法,弟子定当勤修不辍,早日有所成,不负师尊再造之恩。”
土狗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重新叼起那根草茎,嚼了嚼,含糊道:
“少说这些虚的,活下去,才是对为师最好的报答。”
说罢,便不再理会少年,自顾自地假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