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赵旬离去,王承颖独自在这荒废小院中踱步。
院中杂草蔓生,高及膝弯,几间屋舍椽朽瓦落,一派倾颓,唯有墙角一株老槐,虬枝盘曲,尚存几分倔强的生机。
王承颖缓步移至槐树下站定,仰起头,天际流云舒卷,形态变幻,由金黄渐次染为绯红,与此前在吴地山巅所见的云霞,似乎并无不同,同是一轮日月,同是一片苍穹,然而,他脚下所踏之地,周身规矩,却已是天翻地覆,恍如隔世。
“大雍……绝灵诏……”
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粗糙的树皮,粗粝的触感让他心神稍定。
一个能将修仙者纳入体制、令金丹俯首的王朝,其底蕴之深、手段之决,远非他所知的任何宗门可比。
自己筑基八层的修为,在此界恐怕并非安然无虞的保障,反倒是引人注目的隐患。
那巡天司若真有金丹坐镇,行事稍有不慎,便是滔天麻烦。
归家之念虽灼灼于心,但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弄清此地方位与格局。
约莫一个时辰后,院外传来细碎脚步声,赵旬匆匆返回,躬身奉上一沓纸张,恭敬道:
“前辈,此乃晚辈所能寻到的墨琛城及附近三县九镇的简略舆图,另有几卷本地书铺常见的《安西风物略》、《大雍律疏杂抄》残卷,时间仓促,舆图颇为简略,只标注了主要山川河流、官道驿站及城镇位置,晚辈恐前辈阅览不便,已就关键地名、律法条目旁,附加了吴语注解,字迹潦草,还请前辈恕罪,勉强过目。”
王承颖神色不变,先接过那几卷纸张。舆图果然如赵旬所言,笔法粗疏,山川走向、城池方位仅具大略,但基本脉络尚算清晰。
那《风物略》和《律疏杂抄》更是纸张泛黄,边角磨损,显然是流传已久的普通抄本,他目光迅速扫过,注意力更多落在赵旬用吴语添加的那些细小注解上,这些才是关键。
趁着王承颖凝神察看舆图与书卷的功夫,赵旬不敢怠慢,轻手轻脚地从怀中取出几面颜色暗淡的小旗、几块蕴含着微薄灵气的矿石以及一些看不出用途的粉末。
他依照某种特定的步法与方位,在院落四周小心布置起来,动作娴熟,显然于此道并非完全陌生,至少比王承颖要熟络许多。
不多时,一座结构简陋,但符文隐约可见的小型隐匿法阵便已成型,淡淡的灵气波动散开,与院中的荒芜气息渐渐融为一体。
王承颖目光未转,神识却早已如水银泻地般掠过整个院落,这阵法虽粗浅,仅能隔绝些许气息,但配合此地天然的荒废景象,只要不是筑基期以上的修士刻意用神识细细扫描,倒也能暂时遮掩一二,聊胜于无。
思忖片刻,王承颖收回神识,转而望向一旁垂手恭立、面带忐忑的赵旬,淡淡道:
“做得不错,有心了。”
他略一停顿,随即道:
“我观你气息凝滞,灵力运转至膻中穴附近便有涩意,应是卡在炼气五层巅峰的瓶颈已有段时日,此物于我无用,于你或可助一臂之力。”
言罢,一个玉白色的瓷瓶被他随手抛出,赵旬连忙伸手去接,那丹瓶入手温润,虽尚不知晓瓷瓶当中是何丹药,但筑基修士所赐,又怎会是凡物?当即俯下身来,激动道:
“多谢前辈厚赐,晚辈感激不尽。”
王承颖不再多言,将舆图与书卷收入袖中,转身步入唯一尚可遮身的破屋。
屋内更是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霉腐气味,他袖袍轻轻一拂,一股无形的气劲涌出,将中央一方石台上的厚厚积尘尽数卷走,露出相对干净的石面。
他盘膝坐下,闭上双目,神识缓缓铺开,如同水银泻地般浸润每一页纸张,那些扭曲陌生的大雍文字,在他强大的神识感应下,其笔画结构、排列规律被迅速拆解、比对。
他以《千字文》蒙学韵律为骨架,以反切残页的音韵提示为脉络,再结合舆图地名与《风物略》的上下文语境,如同推演一套复杂功法般,在识海中逆向构筑着这门陌生语言的体系。
三日闭目凝神,当他再度睁眼时,眸中精光内蕴,澄澈如洗。
他信手拿起那卷《大雍律疏》,目光扫过,其上条文律令的含义已如溪流般自然汇入心田,再无滞碍。
他起身步出破屋,看向院外垂手恭立的赵旬,开口已是流利沉稳的大雍官话,神色平静,沉声问道:
“赵旬,安西道镇守使,是何修为?”
侍立一旁的赵旬闻声,浑身猛地一颤,骇然抬头,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惊悸,他慌忙俯身,颤声道:
“回前辈,据说是筑基后期的大修士……”
“筑基后期……”
王承颖心中暗暗呢喃一句,迅速权衡,同为筑基后期,即便对方可能底蕴更深,但以自己筑基八层的修为和诸多保命手段,只要不是金丹修士抱着必杀决心亲自出手追杀,周旋之下,至少也应能保证自身性命无虞。
风险固然有,却不足以使他畏缩,他心中已有决断,当即点了点头,开口问道:
“你既身为城中官吏,可有门路引见?”
赵旬闻言,浑身一震,垂下头,惊慌道:
“前辈明鉴,安西道镇守使位高权重,非我等小吏所能轻易觐见,寻常修士,若无官身或巡天司引荐,莫说求见镇守使,便是靠近衙门周边区域,都会立刻引来巡查盘问。”
王承颖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不过他本也未对此抱太大希望,不过随口一问,便摆了摆手,低声道:
“罢了,既如此,我自去寻他便是。”
赵旬闻言,面色更白,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劝阻,但终究将话语咽了回去,只深深一揖,恭声道:
“前辈……万事小心。”
王承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身形微动,驾起法剑,破风离去,几个呼吸间便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