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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闽北。书峰乡。

天空是铅灰色的,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黛青色的山峦,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

连绵的雨已经下了三天,淅淅沥沥,无休无止。

雨水冲刷着陡峭的山路,汇聚成浑浊的泥流,裹挟着枯枝败叶和碎石,沿着沟壑奔涌而下,发出沉闷的呜咽。

空气湿冷粘稠,带着浓重的土腥气和植被腐烂的味道,吸一口,凉意直透肺腑。

秦黛声撑着一把沉重的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不堪的山道上。

她的月白色亚麻长衫下摆早已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泥浆,裤腿湿了大半,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脚下是湿滑的碎石和深陷的泥坑,每一次落脚都需要格外小心,冰冷的泥浆没过脚踝,每一次拔起都带着沉闷的吸吮声。

助理林微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同样狼狈不堪,背着一个沉重的登山包,里面装着便携式医疗设备和一些应急药品,背包带深深勒进她单薄的肩膀。

她们的目标,是深藏在书峰乡最偏僻山坳里的“碧痕染坊”。

据说,那是整个闽北,乃至全福建,硕果仅存的、还坚持用古法青黛印染的作坊。

而它的主人,黄碧红,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妪,正是秦黛声此行的关键——她不仅是濒危技艺的守护者,更是秦黛声追寻家族“闻歌辨症”与脊背异感之谜的一条可能线索。

那源自手术室的评弹共鸣与灼痛,如同一个隐秘的坐标,牵引着她踏入这片被遗忘的山林。

雨丝密集地敲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秦黛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抬眼望去。

山路蜿蜒向上,隐没在雨雾和茂密的竹林中。

四周除了雨声,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鸟鸣,没有人烟,只有无边无际的、湿漉漉的绿意,透着一种被世界遗忘的荒凉与沉重。

她脊背上那个被唤醒的点,在这潮湿阴冷的环境中,似乎变得格外敏感,隐隐传来一种被窥视、被呼唤的奇异感觉。

这感觉催促着她,也加重了她心头的凝重,仿佛这片沉默的山林深处,隐藏着等待她开启的潘多拉魔盒。

“秦老师,您确定是这条路吗?导航早就没信号了,这雨越下越大,天都快黑了。”

林微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声音带着明显的担忧和疲惫,年轻的脸庞被雨水和汗水浸湿,嘴唇冻得有些发紫,眼神里充满了对前路的不安。

“应该没错。”秦黛声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依旧平稳,只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指向前方隐约可见的一处岔路口,一块被风雨侵蚀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旧木牌斜插在泥里,摇摇欲坠。

“碧痕……染坊……”她眯起眼,努力辨认着模糊的刻痕,雨水冲刷着木牌上深色的污迹,像是凝固的血泪。

顺着岔路又艰难跋涉了近半个小时,绕过一片密不透风、竹叶沙沙作响的毛竹林,眼前豁然开朗——又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逼仄与压抑。

一个狭窄的山坳底部,几间依着陡峭山壁搭建的、饱经风霜的老屋,在凄风苦雨中沉默地伫立着,如同被时间遗弃的骸骨。

屋顶是灰黑色的旧瓦片,不少地方已经塌陷,露出腐朽的椽子,雨水顺着破洞滴滴答答地落下,在泥地上砸出小小的水坑。

墙壁是斑驳的黄泥混合着石块垒砌而成,被雨水冲刷出道道深沟,上面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湿滑黏腻。

几根粗大的毛竹被当作廊柱,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覆盖着破败茅草的棚顶。

整个染坊,破败、陈旧,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霉味、草木灰、土腥气和某种独特苦涩气息的味道,这味道顽强地抵抗着风雨的侵蚀,却也像风中残烛,散发着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令人窒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棚子下排列着的十几个巨大的、圆肚子的陶制染缸。

它们像一群沉默的巨兽,蹲踞在泥泞的地面上,缸体粗糙厚重,布满岁月、苔藓和靛蓝染料长期浸染留下的深色斑驳印记。

缸口大多盖着破旧的竹编盖子,但仍有丝丝缕缕奇异的、难以形容的气味从缝隙中顽强地逸散出来——那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泥土和金属质感的蓝调气息,苦涩中又夹杂着一丝奇异的草木清香,正是青黛特有的味道。

这股味道霸道地压过了雨水的土腥和草木的腐败气,充斥在小小的山坳里,浓郁得几乎有了形状,钻进鼻腔,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染坊唯一的活物,是一个背对着她们,坐在矮竹凳上的佝偻身影。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同样沾染着层层叠叠靛蓝斑驳的粗布斜襟褂子,颜色已难以分辨原本的模样。

头发花白稀疏,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散凌乱的小髻,几缕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枯瘦的脖颈上。

身形瘦小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正低着头,专注而吃力地搅动着面前一个敞口小瓦缸里的靛蓝染料。

她的动作极其缓慢,每一次搅动,干枯如树枝的手臂都在剧烈地颤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清晰可见,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维系着什么。

“请问,是黄碧红老师吗?”秦黛声提高了声音,穿过密集的雨幕和浓重的气味,清晰地传入那个佝偻的背影耳中。

那身影猛地顿住,搅动的动作停滞在半空,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械,她转过身来。

一张沟壑纵横、写满岁月沧桑与无尽风霜的脸,在昏沉的光线下,清晰地映入秦黛声和林微的眼帘。

皮肤是常年劳作和风吹日晒留下的古铜色,如今却透着病态的蜡黄,布满深深的皱纹,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

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但最令人心头一紧,如同被无形之手攥住的,是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异常浑浊,眼白布满了细密的血丝,泛着不健康的黄疸色,瞳孔却异常地收缩着,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令人心悸的亮光。

这光芒锐利、警惕,像护着最后幼崽的母狼,死死地钉在两个不速之客身上,充满了审视、戒备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绝望。

“谁?”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闽北乡音尾调,每一个音节都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黄老师您好。”秦黛声收起伞,任由冰冷的雨点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脸颊和肩膀,带来一阵寒颤。

她微微欠身,态度恭敬而诚恳,眼神坦然地迎向老人审视的目光。“我叫秦黛声,是北京协和医院的医生。

冒雨前来打扰,实在抱歉。此行是想向您请教青黛印染的古法技艺,以及……”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落在老人枯瘦的手腕上,那里缠绕着一圈明显是自制的、被靛蓝色和污渍浸透的粗布条,布条边缘隐约渗出暗黄色的脓迹,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

“……也想看看您的身体。您似乎病得不轻。”

“医生?”黄碧红浑浊的眼中警惕之色瞬间暴涨,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嘴角向下撇着,形成一个固执而充满敌意的弧度。

“我不看病!染坊不接待外人!走!快走!”她嘶哑地低吼着,像驱赶闯入领地的野兽,同时猛地挥了挥枯瘦的手臂。

这个剧烈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随即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她佝偻着背,用手死死捂住嘴,瘦弱的身体在剧烈的咳嗽中不受控制地颤抖、蜷缩,如同秋风中最脆弱的一片枯叶,随时可能被撕裂。

咳嗽好不容易平息,她摊开捂嘴的手掌。掌心赫然是一小滩触目惊心的、粘稠的暗红色液体,中间混杂着诡异的、如同墨汁般的靛蓝色斑块!那蓝色并非沾染,而是从血液内部透出的色泽,妖异而刺眼!

秦黛声瞳孔骤然紧缩如针!咳血!而且是染着靛蓝色泽的血!这绝非寻常的肺部疾病!染料颗粒长期吸入导致的尘肺?还是更严重的重金属中毒或……某种未知的病变?职业的敏感让她瞬间意识到情况的危急性。

林微也看到了,吓得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黄老师!”秦黛声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语气严肃而急切,带着医生特有的不容置疑。“您咳血了!这非常危险!我是医生,请让我立刻为您检查!您需要紧急治疗!”她一边说,一边迅速示意林微放下沉重的背包,立刻取出听诊器和便携式血压计。

“滚开!”黄碧红猛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目因激动、剧烈的咳嗽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惧而圆睁,那里面燃烧的病态光芒几乎要喷薄而出。

“我不看病!死不了!我的靛缸……我的靛缸比我的命重要!你们懂什么!”她几乎是拼尽全力嘶吼出来,声音尖利刺耳,在沙哑中带着破锣般的撕裂感,穿透雨声,在寂静的山坳里显得格外凄厉绝望。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用竹凳支撑身体,却因极度的虚弱和咳嗽后的严重脱力,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重重地跌坐回冰冷湿漉的竹凳上,只剩下沉重而痛苦的喘息,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

“靛缸比命重要……”秦黛声重复着这泣血般的五个字,心头像是被一把冰冷的重锤狠狠击中,闷痛蔓延开来。

她看着老人枯槁得如同骷髅的面容,看着那双燃烧着偏执火焰却又深藏无尽悲凉的眼睛,看着掌心和粗布条上沾染的靛蓝血迹,又看向那些在凄风苦雨中沉默矗立、散发着古老而衰败气息的染缸。

一种强烈的、混杂着崇高敬意、深切悲悯和沉重不祥预感的情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她。

她彻底明白了,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早已将自己的生命、灵魂乃至最后一口鲜血,与这濒临灭绝的古法技艺、与这些沉默的染缸彻底融为一体。

她不是在拒绝治疗,她是在用残躯和生命进行一场无声而惨烈的殉道!

“黄老师,”秦黛声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直抵灵魂的力量。

她不再试图强行靠近,而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老人浑浊却燃烧的目光平齐,仿佛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我不是来带走您的染缸,也不是来否定您的坚持。我叫秦黛声。”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自己的名字,目光如炬,紧紧锁住老人浑浊的瞳孔。“我的家族,也姓秦。汴梁秦氏。”

“汴梁……秦氏……” 黄碧红浑浊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她枯瘦的身体剧烈地一震,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秦黛声年轻而沉静的脸庞,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反复地、无声地翕动,重复着这四个仿佛拥有魔力的字眼。

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如同枯井中投入巨石;一种深埋已久的、仿佛来自灵魂最幽暗处的悸动,如同沉睡的火山开始苏醒;

更有一丝绝望中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狂喜和……深不见底的哀伤。她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抓住自己染血的、靛蓝斑驳的粗布褂子前襟,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仿佛要将那粗糙的布料撕碎。

“你……你……”她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的喘息声,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秦黛声,仿佛要从她眉宇间、从她沉静的气质中,找出某个失落千年的印记。

“‘青黛血染……千年不褪……’?”她嘶哑地、极其艰难地挤出这几个模糊不清、如同呓语般的字眼,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像是某种尘封的、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古老暗语。

秦黛声心头剧震!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万吨巨石!这八个字,她在家族那卷残破不堪、字迹漫漶的《天听医律》卷轴最边缘、最不起眼的注脚中见过!

那墨迹几乎湮灭在虫蛀和污损中,她曾以为只是前人无关紧要的批注或感叹!万万没想到,在这闽北深山的破败染坊里,由一个濒死的青黛印染传承人口中,以如此悲怆的方式说出!

这绝非巧合!这印证了她最深的猜测——秦氏与青黛印染,有着超越寻常的、古老而深刻的羁绊!

“是!”秦黛声迎着她灼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郑重无比地点头,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如同金石坠地。

“‘青黛血染,千年不褪’。黄老师,汴梁秦氏,从未忘记。我是来……寻根的。”

她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医生特有的洁净感,更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沉甸甸的承诺。

黄碧红浑浊的眼中,那如同坚冰般凝固了数十年的警惕、绝望和封闭,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炽热通红的烙铁,瞬间开始剧烈地融化、翻腾、崩溃!震惊、狂喜、难以置信、如释重负、积压了数十年的委屈与期盼……

种种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过,最终化为两行浑浊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她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颊滚滚而下,冲刷着那些凝固的靛蓝斑点和暗红的血渍。

“终于……终于……”她泣不成声,枯瘦如柴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和孤注一掷的决绝,缓缓地、试探性地伸向秦黛声摊开的手掌。

那手,布满了厚厚的老茧、深深的裂口和洗不掉的靛蓝染料痕迹,如同饱经摧残的古树根须。当那冰冷粗糙、仿佛失去了所有生命温度的指尖,终于触碰到秦黛声温热的掌心时,老人浑身剧烈地、不受控制地一颤!像是接通了某种跨越千年的电流,又像是漂泊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归依的锚点。

“秦……秦家的姑娘……”她紧紧攥住秦黛声的手,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是抓住了失落千年的传承之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嵌进秦黛声的皮肉。

浑浊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滴落在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也滴落在泥泞冰冷的地面。

“老天开眼……在我闭眼前……送来了你……送来了秦家的根……” 话音未落,一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凶猛、如同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撕心裂肺的呛咳猛然爆发!

“黄老师!”秦黛声的心猛地沉到无底深渊,立刻起身,反手紧紧扶住老人摇摇欲坠、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抽搐的身体,同时对惊呆了的林微厉声道:“林微!强心针!肾上腺素!准备简易氧气袋!把防水帐篷支起来!快!快!”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在凄厉的风雨中炸响。

林微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放下背包,迅速翻找急救药品和设备。

周九良站在几步之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眼前这震撼人心的一幕彻底钉在原地。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外套,他却浑然不觉。

他看着那瘦骨嶙峋、咳得蜷缩成一团、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老人,看着那紧紧交握、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的两只手,看着秦黛声冷静中带着焦急的侧脸,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惊涛骇浪。他身后的摄像小陈也惊呆了,扛着摄像机忘了开机。

一番紧张到令人窒息的急救操作在临时支起的防水帐篷下进行。注射,吸氧,清理呼吸道……秦黛声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又精准稳定得可怕。

汗水混合着雨水,沿着她的额角鬓发不断滑落。周九良回过神来,立刻上前帮忙,递送物品,稳住老人颤抖的身体,沉默而高效。

他能感受到秦黛声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凝如山的气场,也能感受到老人生命之火正在急速流逝的微弱脉动。

终于,在强效药物和氧气的支持下,黄碧红的咳嗽稍微平复,呼吸虽然依旧微弱急促如游丝,但至少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窒息边缘。

她被小心地抬回了土坯房内那张铺着旧棉被的木板床上。昏暗摇晃的白炽灯光下,她的脸色灰败如金纸,双目紧闭,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肺部感染极其严重,已诱发急性心力衰竭和呼吸衰竭。”秦黛声直起身,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和疲惫,但更多的是凝重。

她看着简易监护仪上不稳定的数字,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咳血不仅仅是肺部血管破裂,更严重的是……长期吸入靛蓝染料粉尘和发酵产生的有害气体,导致了严重的化学性肺炎和重金属沉积!她的肺泡……可能已经纤维化了很大一部分。

”她拿起听诊器,再次俯身倾听老人胸腔内那如同破风箱拉动的、充满湿罗音的艰难呼吸。

“胸腔积液明显。黄老师,您必须立刻下山,住院接受系统的抗感染、强心、利尿,甚至是机械通气支持!不能再拖了!每一分钟都在消耗您的生命!”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医生面对生死时的绝对权威。

“不去!”黄碧红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尽管虚弱得只剩下最后一丝力气,眼神却依旧固执得像块顽石,燃烧着最后一点偏执的光。

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身下粗糙的旧棉被,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那是她最后的阵地。

“我死……也要死在染坊里!我的缸……不能没人看着!三十六道水法……一道都不能乱!乱了……色就败了……魂就散了……”

她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却又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无情地压了回去,身体痛苦地蜷缩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痰鸣音。

“黄老师!”秦黛声按住她瘦骨嶙峋的肩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直视着她浑浊的眼睛。

“您的命没了,这三十六道水法,这青黛印染,就真的断了!彻底断了!您甘心吗?您守了一辈子的东西,就在您眼前化为乌有!您对得起那些把技艺托付给您的祖师爷吗?!”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直刺老人心中最脆弱、最不敢触碰的地方。

“断了……”这两个字像两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进黄碧红的心底。她浑浊的眼中瞬间蒙上一层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无边的悲凉,那固执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了一下,终于彻底黯淡了下去,只剩下空洞的痛苦和死寂。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深深的皱纹肆意流淌,冲刷着脸上的靛蓝和血污。

“我……我对不起祖师爷……对不起……列祖列宗……我是罪人……罪人啊……”

她呜咽着,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彻底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悲鸣。

“还有希望!”秦黛声紧紧握住她冰凉枯槁、颤抖不止的手,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穿透绝望的力量。

“您把技艺教给我!就在这染坊里!我帮您看着染缸!我帮您把这三十六道水法,一道不差地传下去!我保证!以汴梁秦氏之名起誓!”她的目光灼灼,如同黑夜中的火炬,带着千钧的承诺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教给你……”黄碧红怔怔地看着秦黛声年轻而坚毅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真诚和如同磐石般的决心。

那是一种源自古老血脉的承诺,带着跨越时空的重量和力量。仿佛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无边的黑暗。

那固执的、死寂的眼中,终于燃起最后一点微弱的、摇曳的光。“好……好……”她终于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点了点头,浑浊的眼中泪水再次奔涌。

“我教……倾囊相授……但你要答应我……在我闭眼之前……让我……亲手……再染一匹布……染一匹……最正宗的……‘碧落青’……”

“我答应您!”秦黛声用力点头,斩钉截铁。“现在,您必须配合治疗,保存体力!林微,准备注射广谱抗生素和强心苷!注意控制滴速!周先生,麻烦帮忙扶稳黄老师的手臂!”

周九良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老人枯瘦如柴的手臂,看着秦黛声熟练地消毒、穿刺静脉、推注药物。

他的目光扫过老人手臂上那些新旧交替的靛蓝色染痕和溃烂的伤口,又看向秦黛声沉静专注的侧脸,心中波澜起伏。

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医生,这个汴梁秦氏的后人,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难以看透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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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秦黛声和林微在这破败、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染坊旁扎下了根。

她们清理了相对干燥、勉强能遮雨的一间堆放杂物的土坯房角落,铺上防潮垫和睡袋,作为临时的诊室和栖身之所。

秦黛声一边全力救治黄碧红,用带来的药物和高超的医术竭力控制她严重的肺部感染、心力衰竭和慢性中毒症状,一边开始了她此生最为艰难也最为神圣的学习——传承濒临灭绝的青黛古法印染“三十六道水法”。

每一刻都如同在与死神赛跑。

黄碧红的状态如同过山车,时好时坏。

病魔无情地吞噬着她的生命能量,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像是最后的挣扎。

但每当秦黛声扶着她,颤巍巍地靠近那些巨大的、散发着古老气息的染缸时,老人浑浊的眼中就会迸发出惊人的光芒,仿佛回光返照,枯槁的脸上也会浮现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光彩。

“青黛印染……三十六道水法……环环相扣……差之毫厘……色谬千里……”黄碧红的声音嘶哑微弱,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仿佛在吟诵古老的咒语。

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一遍遍抚摸着染缸冰凉粗糙的缸壁,如同抚摸着自己即将逝去的孩子。

第一道水:**打靛**。

在老人浑浊目光的注视下,秦黛声穿上简陋的防水围裙,将冒雨从附近山坡上艰难采集来的、还带着水珠的新鲜马蓝草(板蓝根植株)投入巨大的石臼中。

沉重的木杵落下,反复捶捣。

绿色的汁液四溅,浓烈而苦涩、带着泥土和植物根茎特有气息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压过了染坊原有的气味。

直到草叶被彻底捣烂成深绿色的糊状草泥。每一次沉重的捶打,都震得她手臂发麻,汗水浸湿了内衫。

脊背上那个点,在这持续的、需要爆发力的劳作中,隐隐传来酸胀感。

第二道水:**发酵**。

将草泥移入一个特制的、底部有排水孔的厚重陶瓮。

加入适量的石灰水(石灰与水的比例是黄碧红用枯瘦的手指捻了几十年、刻入骨髓的秘技,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秦黛声的手,嘶哑地指挥着:“少……再少一点……对……就是这个量……”)。

用一根长木棍用力搅拌,直到混合物泛起大量青绿色的、带着刺鼻石灰味的泡沫。

然后,用湿泥仔细地封住瓮口。

将这承载着希望的陶瓮,放置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这是微生物的盛宴,是时间与自然的魔法。

空气里弥漫着酸腐、温热、带着酒酿般奇异发酵的味道,越来越浓烈。

黄碧红裹着厚厚的旧棉衣,蜷缩在一旁的小竹凳上,剧烈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却像钉子一样紧紧盯着陶瓮。

“看……看泡沫……”她嘶哑地指点,声音微弱却执着,“泡沫转蓝……带紫金边……就是好了……心要静……耳朵要听……听瓮里的声音……它们在说话……”

秦黛声凝神静气,俯身靠近陶瓮,几乎将耳朵贴上去。

在染坊外淅沥的雨声和老人艰难的呼吸声中,她似乎真的听到了瓮内细微的、如同无数微小生命在低语、在歌唱、在呼吸的“滋滋……咕嘟……”声。

更奇异的是,她脊背上那个点,也传来一阵微弱而清晰的共鸣感,仿佛那瓮中的生命脉动,与她体内的某个频率产生了共振!

三天后,开瓮。

一股浓烈刺鼻、如同腐烂鸡蛋混合氨水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林微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瓮内的液体已沉淀分层。上层是浑浊的黄绿色废水,下层则是厚厚一层深蓝色的、如同沼泽淤泥般的沉淀物——这就是青黛印染的灵魂:**靛泥**。

第三道水:**起缸**。

将散发着浓烈气味的靛泥小心地舀出,放入最大的一个圆肚染缸。加入清澈的山泉水(黄碧红坚持要用后山泉眼的水)。

再投入特制的“糟”(用陈年米酒、麦麸、草木灰等复杂材料经特殊发酵而成的引子,是染坊最后的珍藏)。

黄碧红坚持要自己动手添加这最关键的引子,她枯瘦的手腕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秦黛声在一旁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托扶着她的手臂,如同托着一件稀世珍宝。然后用那根长逾丈许、头部带有多根分叉木齿、沉重无比的靛耙,沿着缸壁缓缓地、一圈一圈地搅动。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体力和耐力的过程,需要持续搅动半个时辰以上,节奏均匀,力道沉稳,不能快也不能慢。

直到缸水变得均匀、滑腻,表面泛起一层细腻的、如同上好绸缎般光亮的蓝紫色光泽——这就是染液成熟的标志,称为“缸花”。是靛蓝灵魂苏醒的象征。

“看缸花……看颜色……看手感……”黄碧红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缸面,示意秦黛声自己尝试。

秦黛声深吸一口气,接过那沉重冰凉的靛耙,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岁月的重量。她学着老人的样子,沉腰坐马,气沉丹田,调动全身的力量,手臂、腰背协同发力,带动靛耙在粘稠得如同胶质的深蓝色染液中搅动。

靛耙每一次搅动都异常滞涩,仿佛在搅动一团粘稠的蓝色油脂,巨大的阻力从耙柄传来,震得她虎口发麻。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草木灰、石灰、氨水和发酵物的奇异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直冲脑门。搅动了几十下,她的手臂就开始酸胀发麻,汗水如同小溪般沿着鬓角、脖颈流淌下来,滴入深不见底的蓝色染液中,瞬间消失不见

。她咬紧牙关,努力维持着均匀的节奏和力道,呼吸变得粗重。脊背上那个点,在这持续的、需要全身协调用力的搅动中,灼热感变得清晰而强烈,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在记录着这古老技艺的每一个细微动作编码,将其烙印进她的血肉骨髓。

终于,在她感觉手臂快要脱力时,染液表面开始泛起细密的、如同鱼鳞般不断变幻的紫色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神秘而美丽。

黄碧红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如同熄灭前的火星最后一次跳跃,嘶哑道:“成了……这缸……活了……祖宗的手艺……没断……” 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身体蜷缩得更紧。

然而,学习的过程远非一帆风顺。一次秦黛声尝试独立操作发酵时,因连日劳累精神稍有恍惚,石灰水的比例判断出现了细微偏差。

三天后开瓮,等待她的不是成熟的靛泥,而是一瓮散发着刺鼻恶臭、颜色污浊发黑的废料!整整一瓮价值不菲的马蓝草和数天辛劳的心血,彻底付诸东流!

“废物!”一直强撑着精神、蜷缩在角落竹凳上的黄碧红看到这一幕,气得浑身剧烈发抖,枯瘦的手指指向那瓮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废料,嘶声斥责,破锣般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刺耳。

“这点事都做不好!这点苦都吃不了!怎么传我的衣钵!怎么对得起祖宗传下的手艺!怎么对得起我这快死的人!”她枯瘦的手猛地抓起旁边一根用来拨弄柴火的细竹棍,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狠狠抽打在旁边一个染缸的缸壁上,发出“啪”的一声沉闷巨响,竹屑纷飞!

秦黛声默默地站在散发着恶臭的陶瓮前,白皙的脸上沾着点点靛蓝的污渍,汗水浸湿了鬓角,几缕碎发贴在额前。

她没有辩解,也没有去看老人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她只是深深地、用力地吸了一口那令人作呕的失败气息,将这次错误的每一个细节,石灰水的触感,开瓮时的恶臭,都牢牢刻在心里。

她脊背挺直如松,那点灼热感变得滚烫,仿佛在灼烧她的灵魂,提醒着她肩头那千钧重担和不容有失的承诺。

“对不起,黄老师。是我的错。我再试一次。”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百折不挠的坚定,目光直视着老人浑浊的双眼。

林微在一旁看得心疼又着急,眼圈都红了,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染坊那扇破旧不堪、吱呀作响的木门,被一股裹挟着雨丝和山野寒气的风猛地吹开了。

一个穿着深灰色防风外套、身形清瘦挺拔的男人站在门口,似乎也被屋内凝滞压抑的气氛、刺鼻的恶臭和眼前的景象惊得愣了一下。

他微微侧身,避开门口的光线。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几缕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沉静,带着一丝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惯有的疏离感,嘴角习惯性地抿着,透着一股“小先生”特有的淡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

正是周九良。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德云社工作马甲、扛着专业摄像设备的年轻小伙,同样被屋内的气味熏得皱了皱鼻子。

“请问,这里是碧痕染坊吗?黄碧红老师在吗?”周九良的声音清朗平和,带着一种舞台历练出来的穿透力,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子,打破了屋内凝滞而沉重的尴尬气氛。

他的目光快速而敏锐地扫过一片狼藉、散发着失败气息的染坊,掠过那瓮刺鼻的废料,最终落在形容枯槁、正气喘吁吁抓着竹棍、眼中燃烧着愤怒与绝望火焰的黄碧红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中掠过一丝凝重。

他的视线转向了站在废瓮前、脸上沾着污渍、脊背却挺得笔直如标枪的秦黛声,微微一怔。

东京新闻图片里那把尾柱幽蓝的三弦瞬间浮现在他的脑海,而眼前这个女医生沉静坚韧的姿态,也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秦黛声也看到了他。四目相对。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也看到了他目光中那份沉静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她脊背上那个点,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清晰的、如同被微弱电流瞬间击中的强烈悸动!

“你们……你们又是谁?!”黄碧红警惕地、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悲愤看向门口,手中的竹棍颤巍巍地指向周九良,喘息着厉声质问,剧烈的情绪波动让她灰败的脸色涌上一股病态的潮红。

周九良上前一步,态度礼貌而温和,带着德云社演员面对观众时特有的亲和力,但眼神深处却透着真诚:“黄老师您好,打扰了。我们是德云社‘非遗寻根’公益项目组的。我叫周九良,这位是我们的摄像师小陈。”

他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小伙。

“我们此行是代表德云社郭德纲老师,特意来拜访您这位坚守青黛印染的传承人。

一是希望能记录下您宝贵的技艺,为后人留下影像资料;二是听说您这里遇到了一些困难,希望能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他语气诚恳,目光坦荡地迎向老人警惕的目光。

“德云社?说相声的?”黄碧红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深深的不解和更浓的不信任,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唱戏的跑我这深山老林的破染坊来做什么?走走走!别在这碍眼!别耽误我教徒弟!我这缸都要死了!”她不耐烦地、带着绝望的愤怒挥舞着竹棍。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身体抖得像筛糠。

周九良没有在意老人激烈的态度,他的目光再次落到秦黛声身上,带着一丝询问和了然。

秦黛声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清晰:“秦黛声,医生。黄老师的身体情况很危急,我正在为她治疗,同时学习青黛印染的古法技艺。”

“医生?”周九良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随即看向剧烈喘息、咳得几乎背过气去的黄碧红,语气更加诚恳,带着一种试图安抚和理解的力量:

“黄老师,德云社虽然主业是说相声逗乐子,但郭老师一直强调,相声的根在民间,在老祖宗传下来的这些活着的文化里。

我们这次启动‘非遗寻根’项目,就是想为像您这样默默坚守了一辈子、守护着老祖宗好东西的老手艺人们,实实在在做点事。

听说您这里遇到了困难,染坊维持不易,我们希望能帮上忙,无论是筹集修缮资金,还是通过我们的平台进行宣传,让更多人知道青黛印染的价值。”

“帮忙?宣传?哈哈……”黄碧红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串嘶哑而悲凉的冷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绝望

“钱?钱能买回我这满山被野草吞掉的马蓝草吗?钱能买回我这三十六道水法需要的气力、需要的心血、需要的精气神吗?

你们这些城里人……光鲜亮丽……懂什么!你们懂这缸里的魂吗?!”

她情绪激动到了极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身体猛地向前一倾,眼看着就要从竹凳上栽倒!

秦黛声立刻上前扶住她。

周九良看着老人痛苦绝望的样子,又看看染坊破败的景象、那瓮刺鼻的废料,以及秦黛声脸上沉静的坚持,他沉默了片刻,眼神变得深邃。

忽然,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悠扬的韵律,仿佛在念一段被时光遗忘的歌谣,又像是在倾诉:

“天也蓝,水也蓝,靛缸深处藏神仙。搅动乾坤七十二,染得人间好颜色……靛花开了神仙笑,缸魂醒了布生香……” 这是闽北一带几乎失传的、只在最老一代染匠中口耳相传的古老童谣,带着浓厚的乡土气息和神秘色彩,吟唱着染坊的魂魄。

黄碧红剧烈的咳嗽和呛咳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住,戛然而止!

她浑浊的眼睛倏地睁大到了极限,眼珠几乎要凸出来,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周九良!

这首早已被岁月尘封、连她自己的徒弟都未曾听全、只在她童年记忆中残存的古老歌谣,怎么会从这个陌生的、说相声的年轻人嘴里,如此清晰地、带着韵律地唱出来?!

这歌谣,唱的就是靛缸的魂啊!

周九良迎着老人震惊到失语的目光,微微一笑,那笑容冲淡了他脸上的疏离感,显得温和而真诚,带着一丝追忆:“黄老师,不瞒您说,我小时候在天津的戏园子后台长大,跟着师父师叔们走南闯北,听过不少走江湖的老艺人的故事和乡野小调。

这童谣,就是很多年前,一位唱苏州评弹、走遍了大江南北的老先生,在一个雨夜里教给我的。

他说,这唱的不是染布,唱的是靛缸里的精气神,是染匠们熬心熬血、用命守着的手艺人的魂。”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巨大的、沉默的染缸,最终落回黄碧红脸上,语气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沉甸甸的敬意,

“这魂,就在您这缸里,在这三十六道水法里,在您熬白了头发、熬干了心血、熬坏了身体的这份坚持里。

钱买不来魂,宣传也唤不醒死去的缸,但或许……我们能帮着守住这口活着的缸?守住这点还没熄灭的魂?让它……再亮一会儿?”

这番话说得朴实无华,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字字句句都敲打在黄碧红心中最柔软也最坚硬、最绝望也最不甘的地方。

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老人封闭数十年的心门;又像一束微光,照亮了她无边黑暗中的最后一点念想。

她浑浊的眼中,那固执的敌意和绝望的愤怒,终于一点点、如同冰雪消融般瓦解了。

她看着周九良年轻却沉静的脸,又看看扶着自己、目光坚定的秦黛声,嘴唇哆嗦着,浑浊的泪水再次无声滑落,最终长长地、带着无尽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的悲凉,叹息道:

“罢了……罢了……都是命……都是债啊……”她闭上眼睛,两行滚烫的老泪混着雨水滑落,“你们……想拍就拍吧……想帮……就帮吧……别碰我的缸……别乱动我的水……别惊了缸里的魂……”

“您放心,我们只记录,绝不打扰您和秦医生。”周九良郑重承诺,如同起誓。他示意摄像小陈可以开始谨慎地工作,自己则走到秦黛声身边,低声问:“秦医生,黄老师的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还要严重?”

“非常严重。”秦黛声言简意赅,眉头紧锁,声音压得很低,“严重的肺部感染合并重度尘肺,慢性心力衰竭急性加重,还有……长期染料粉尘和发酵毒素吸入导致的重金属中毒迹象。她的肺功能……可能只剩下正常人的三分之一不到。

必须尽快下山接受系统治疗,否则……”她看了一眼床上气息奄奄却固执地望向染缸方向的老人,未尽之意沉重如山。

周九良点点头,看向染坊的目光更加凝重,也看向那些巨大的染缸,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懂了它们沉默的重量。

就在这时,一直强撑着的黄碧红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挣扎着在秦黛声的搀扶下坐直身体,浑浊的眼睛带着一种交代后事般的郑重和无限眷恋,死死盯着秦黛声:“秦姑娘……扶我……去缸边……我再教你……看一次……真正的缸花……看一眼……活着的魂……”

秦黛声和林微不敢怠慢,小心地、几乎是架着老人瘦骨嶙峋的身体,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到最大的、也是唯一一缸还保持着完美状态的主染缸旁。

缸内的染液在昏黄飘摇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深邃得如同宇宙星空的墨蓝色,表面一层细腻油亮、如同流动紫玉般的光泽在微微荡漾——这正是最完美、最顶级的“缸花”,是靛蓝灵魂最璀璨的绽放。

黄碧红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层美丽得惊心动魄的缸花,嘶哑的声音充满了不舍、眷恋和无尽的悲怆:“看……多好……这才是……活着的颜色……祖宗的手艺……缸里的魂……”

她说着,身体忽然剧烈地一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猛地向前扑去!一口暗红色的、带着浓重如墨汁般靛蓝色泽的滚烫鲜血,如同生命最后的泼墨,直直地、毫无保留地喷溅在深蓝色、荡漾着紫色光泽的染液表面!

噗——!

沉闷而惊心的声响!

“黄老师!”秦黛声和林微失声惊呼,心脏几乎停跳,用尽全力死死扶住老人瞬间瘫软如泥的身体。

那口饱含着生命最后精华和靛蓝毒素的鲜血,在深蓝的染液中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迅速晕开、旋转、下沉,形成一团妖异而悲壮到极致的深紫色旋涡,慢慢消散、融合,最终被那浩瀚的靛蓝彻底吞噬。

染缸的表面,那层美丽而虚幻的紫色缸花依旧在微微荡漾,仿佛刚才那惨烈的一幕从未发生,冷酷而沉默。

黄碧红彻底瘫软在两人怀里,气若游丝,脸色灰败如陈年的宣纸,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涣散开。

她枯瘦的手指却爆发出最后一股骇人的力量,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秦黛声的手腕,指甲深深嵌进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

她用尽灵魂最后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而执着的字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染缸……不能……死……青黛……血染……千年……不褪……”话音未落,头猛地一歪,身体彻底软了下去,陷入深度昏迷!

“黄老师!”秦黛声的心猛地沉入冰窟,立刻检查她的颈动脉和呼吸。

“林微!肾上腺素!准备简易呼吸气囊!快!”

她一边厉声指挥,一边对惊呆了的周九良喊道:“周先生!帮忙!把她抬到床上去!动作轻!快!”

周九良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那口靛蓝鲜血喷溅染缸的画面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

他立刻上前,和秦黛声、林微一起,小心翼翼地将轻飘飘如同枯叶般的老人抬回土坯房内的简易床上。

秦黛声迅速展开与死神的搏斗。

心肺复苏,注射强心药物,清理呼吸道,简易气囊辅助通气……她的动作快如闪电,精准得如同精密仪器,额角鬓发早已被汗水湿透,黏在脸上。

腰背因长时间保持弯腰施救的姿势而发出不堪重负的酸痛抗议。周九良在一旁屏息凝神,高效地递送着需要的物品,看着秦黛声沉静专注到极致的侧脸和那双稳定得可怕的手,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敬佩与震撼。

这个女医生身上,有一种超越性别的强大力量。

一番紧张的、与时间赛跑的抢救后,黄碧红的生命体征在药物的强撑下暂时稳定下来,但呼吸依旧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昏迷不醒,如同燃尽的灯芯。

“必须立刻送医院!氧气支撑不了多久!”秦黛声直起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夹杂着剧烈的喘息。

她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紧贴在肌肤上,长时间弯腰带来的腰背剧痛和僵硬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脊背深处那个点,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灼烫、又如同被高压电流贯穿的剧烈疼痛!

这痛感比在手术室、比在搅动染缸时强烈百倍不止!仿佛有一股炽热的岩浆,正从那个点狂暴地喷涌而出,瞬间蔓延至整个脊柱,灼烧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呃啊……”秦黛声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猛地一晃,眼前瞬间发黑,脸色煞白如纸,豆大的冷汗瞬间从额头、鼻尖、后背沁出,整个人如同虚脱般向一旁歪倒。

“秦医生!”周九良一直关注着她的状态,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异样和那声痛哼,立刻上前一步,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住她摇晃的身体。

“别碰我……我……”秦黛声咬牙强撑着,试图站直身体,集中精神对抗那席卷全身的剧痛。

然而,就在她抬起头,目光无意间扫过旁边那个用来盛放清水的、锃亮的不锈钢盆时,整个人如同被一道九天落下的无形闪电狠狠劈中,瞬间僵在了原地!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昏暗飘摇的灯光下,锃亮如镜的盆壁上,清晰地映照出她因汗水湿透而紧紧贴在背部的月白色亚麻长衫。

而在她后腰命门穴稍上方,脊柱正中的位置,透过湿透变得半透明的衣料,赫然显现出一片极其复杂的、由无数细小的、散发着幽幽蓝光的点构成的图案!

那图案繁复玄奥到了极致,线条流转,勾连交错,如同浩瀚夜空中神秘莫测的星图,又像是某种古老而深奥的符文阵列!

蓝光幽幽,在昏暗的室内,在锃亮的盆壁上,显得格外清晰、妖异、充满了非人间的神秘感,震撼得令人灵魂都在颤栗!

秦黛声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星图!

秦氏星图!

它……真的存在!并非家族虚幻的传说!

而且,在黄碧红呕血染缸、生命垂危的极致刺激下,在她自身情绪激荡、身体极度疲惫的顶点,在她背负着沉重传承使命的此刻,它……终于显露出了真容!

周九良顺着她震惊到失焦的目光看去,也清晰地看到了盆壁上那惊心动魄、颠覆认知的幽蓝光影图案!

他清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如同目睹神迹般的极度震惊!

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水波的眼眸,此刻掀起了滔天巨浪!那是什么?!光影的把戏?特殊的荧光纹身?

还是……某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超越现实的存在?

他猛地看向秦黛声煞白如雪、冷汗涔涔的侧脸,又难以置信地看向盆壁上那幽幽流转、散发着神秘气息的蓝光星图,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如同坠入迷雾深渊般的巨大困惑和深深的探究!

就在这时,林微放在一旁充电、屏幕朝下的手机,突然自动亮起,推送了一条最新的娱乐新闻标题,刺目的白光在昏暗的土坯房里一闪而过:

**【德云社“四海福临”巡演东京站今夜火爆开幕!周九良神秘三弦技惊四座,传统相声碰撞东瀛文化引热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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