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湿热空气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米浆,刘基站在新落成的广州行台官署高阁之上,目光穿透蒸腾的水汽,扫视着脚下初具雏形的城池。珠江如一条蜿蜒的巨蟒,在初升的朝阳下泛着粼粼波光,岸边新筑的码头栈桥如同巨兽伸向水中的利爪。他身后,巨大的木箱被力夫们喊着号子抬入官仓,里面装的是刚从江东运抵的崭新铁犁、曲辕犁铧,以及数百套标准化的度量衡器——尺、斗、秤。
“陛下,”新任交州行台总督,原陈留屯田名吏杜畿,捧着一卷厚厚的竹简上前,声音沉稳却难掩一丝兴奋,“各郡县接收农具、种子的名册已初步汇总。按新政,首批三千套精铁犁铧、五千石占城稻种,优先分予珠三角新垦区流民及归附的百越部族。各屯田点已按工部‘三熟稻耕作规制’开犁下种。”
刘基没有回头,指尖划过微凉的栏杆:“百越部族反应如何?”
“欣喜若狂!”杜畿眼中闪着光,“尤其那些小部落。一套铁犁,在他们眼中堪比珍宝。不少酋长亲自带人领取,对着犁头又摸又拜,直言从未见过如此利器。有老农当场试犁,翻开的黑土深过以往一倍,围观者无不惊叹。”
“还不够。”刘基的声音平静无波,“传令工部,调拨江东熟谙水田耕作的农官百人,分赴各屯田点。不仅要授犁,更要教会他们深耕、育秧、轮作之法。告诉他们,用好这铁犁,种好这三熟稻,来年仓廪丰实,朝廷另有嘉奖——盐、布,甚至…精铁刀斧。”
杜畿心头一震,精铁刀斧?这已超出农事范畴。他瞬间领悟,这是刘基更深层的羁縻之策——以利诱之,以器控之。“臣明白!定将陛下仁德与期许,晓谕百越。”
千里之外的桂林,西江道行台治所。空气中弥漫着铁腥与汗水的味道。巨大的工棚沿邕江一字排开,炉火日夜不息。新任西江道总督,原工部少府监郑浑,正亲自督造官营冶铸工坊。
“鼓风!再猛些!”郑浑的吼声压过风箱的呼啸。巨大的水轮带动着改良的联排皮橐(tuo),将强劲的气流送入高炉。炉内,来自郁林郡的矿石在高温下熔融,赤红的铁水顺着陶范沟槽流入模具,冷却后便是一把把标准的环首刀胚。
“大人,这‘灌钢法’配比…在岭南湿热之地,火候难控啊。”一个满脸炭灰的老匠人抹着汗,面带忧色。
郑浑抓起一块冷却的刀胚,屈指一弹,金铁交鸣之声清越。“火候是难,但矿石更纯!郁林之铁,杂质少,韧性足,乃天生锻刀良材!”他眼中闪烁着技术官僚特有的执着,“传令下去,凡炼出上品刀剑者,赏钱五百,授‘匠师’衔!炼出废品者,扣三日口粮!工坊,不是养闲人的地方!”
严厉的奖惩下,工匠们更加专注。叮当的锻打声、嘶鸣的淬火声、水轮的转动声,交织成一首工业的序曲。郑浑看着初具规模的工坊,心中盘算:不出半年,这里产出的精铁兵刃,将武装起一支足以震慑南疆的“西江卫”。
五岭深处,险峻的隘口。一面绣着“抚越市”三字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简陋的木棚下,汉官正与几位身着斑斓服饰的山越酋长交易。
“盐十斤,换虎皮一张,山参五支,如何?”汉官指着案上的雪白盐块,又指了指旁边堆积如山的山货。
一个脸上刺着青纹的酋长喉咙滚动,眼中满是渴望。盐,是山林里最金贵的东西。“再加…五斤盐!换这张最大的熊皮!”他抖开一张油光水滑的熊皮。
汉官摇头,指向一旁木牌上刻着的《互市则例》:“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熊皮,值盐八斤。多一两,下官也无权做主。”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不过,若贵部能引路探明西面铜矿脉,按朝廷《探矿令》,可额外赏盐百斤,精铁锄头五十把!”
青纹酋长身后的年轻猎人呼吸顿时粗重起来。百斤盐!五十把铁锄!这足以让整个部落安稳度过几个寒冬。酋长眼中精光闪烁,最终重重点头:“好!我派人带路!”
交易完成,酋长抱着盐袋,带着族人扛着新换的铁锄,消失在莽莽山林中。汉官看着他们的背影,对身旁副手低语:“记下,黑石部,交易额增三成,态度恭顺。重点观察。”
珠江口,新命名的“镇南港”。巨大的福船如同浮动的山峦,静静停泊在深水区。船坞内,工匠们正按照马钧遗留的图纸,为几艘新下水的战舰安装“水密隔舱”。
“每一隔舱,必须严丝合缝!”工部派来的大匠厉声呵斥,“桐油灰麻,给我塞实了!这里漏一滴水,海上就是灭顶之灾!”他抚摸着舱壁,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此乃国之战舰,海上长城!有了这水密隔舱,风浪再大,火矢再凶,也难撼我大统水师分毫!”
港口另一侧,五艘新造的“五牙”海船正升起巨帆。船身比福船更修长,帆面更大,显然是专为远洋设计。船长向岸上的市舶司官员递交关牒:“番禺市舶司令:官商船队‘南海号’,载丝绸千匹,瓷器百箱,精铁农具三百套,即日启航,通商扶南、占婆!换香料、宝石、珍木、稻种!”
官员验看无误,盖下朱红大印:“顺风顺水!扬我天威!”
然而,新政的光辉之下,阴影正在滋生。
苍梧郡,豪族林氏的深宅大院。密室中,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阴沉的脸。
“朝廷设市舶司,垄断海贸,这是要断我等财路!”一个锦衣胖子拍案低吼,“以往与扶南、林邑的象牙、珍珠生意,如今都要经官手,抽三成重税!这还如何牟利?”
“还有那盐铁专卖!”另一人接口,“我们私下往山里贩盐换皮货的路子,也被那些‘抚越市’堵死了!山越蛮子现在都认官盐官铁!”
主位上,林氏族长林晟,把玩着一枚温润的象牙扳指,眼神阴鸷:“堵我们的路?那就另辟蹊径。交州新附,朝廷鞭长莫及。漓江上游,黑石、飞鹰那几个寨子,不是一直不满朝廷的‘义塾’和‘汉化’吗?派人去,多带金银,告诉他们,汉官办学,是要灭他们的祖神,绝他们的根!让他们闹起来!只要乱子够大,朝廷就得求着我们这些地头蛇来安抚地方!到时候,盐铁之利,海贸之便…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密室中响起一阵压抑而贪婪的低笑。窗外,岭南的夜空,新月如钩,暗云涌动。
番禺官署,灯火通明。刘基批阅着杜畿呈上的《岭南新政三月疏》,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三熟稻长势喜人,珠三角新垦田亩倍增;西江铁坊渐入正轨;抚越市交易额节节攀升;镇南港巨舰初成…技术的力量,正在这片蛮荒之地扎下根基。
他放下奏疏,走到窗边,望向北方。中原的硝烟早已散尽,但新的挑战,如同岭南的瘴疠,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悄然滋生。士燮的归顺是真,但士族盘根错节的势力犹在;山越的恭顺是表,骨子里的彪悍与对汉化的抵触未消;还有那些被新政触动了利益的豪强…暗流,已在平静的水面下奔涌。
“格物院第一批南派学子,何时可抵?”刘基忽然问。
侍立一旁的庞统躬身:“回陛下,十日后抵穗。共三十人,皆通农学、工巧、算数,将分赴各屯田点、工坊、抚越市,协理新政,传播技艺。”
“好。”刘基眼中锐光一闪,“告诉他们,岭南非止瘴疠之地,更是沃土!新政之基,在于技,在于人。让他们把格物院的精神带过来——格物致知,知行合一!朕要的,不只是一时安稳,而是让这岭南,真正变成我大统王朝的粮仓、武库、海上门户!”
他转身,目光似乎穿透墙壁,看到了漓江上游那些躁动的山寨,看到了豪强密室里跳动的烛火。
“传旨吕岱,”刘基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金铁之音,“南海舰队,加强巡弋。凡无市舶司关牒,擅出珠江口之商船,无论何人背景,一律扣船拿人,以走私论处!告诉那些还想着钻空子的人,朕的规矩,就是铁律!”
新政如火如荼,岭南渐焕新颜。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漓江上游,巫祝煽动,山雨欲来;豪强密室,怨怼丛生,暗藏杀机。刘基以技安南,以法立威,可能压服这千年瘴疠之地蛰伏的野性?吕岱的巨舰巡弋,又能否震慑蠢蠢欲动的贪婪之心?欲知新政之下暗流如何汹涌,且看小子下回分解!万望看官老爷赏个催更,留个品评,助小子笔锋破浪,续写这南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