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走来,李大人心里跟压了块大石头似的。
到处是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流民。
路边偶尔还能看见倒毙的尸首,被野狗啃食,也无人收殓。
到了府县衙门,个个哭穷喊难。
官仓能扫出点米糠来都算不错了。
安宜县哗变的时候,他也在现场。
亲眼看见那些流民活不下去,不得不拿起武器冲击县衙,然后被毫不留情的镇压。
这世道太难了。
李文渊摇摇头,又满怀期待的看向前方的阳和县。
在抵达这里之前。
他也听过不少关于阳和县的传闻。
据说还推行以工代赈之法,让流民不至于无所事事,滋生歹念。
这个法子就连青州府城都在学习。
或许这个小小县城,能治理好这动荡不安的流民。
“大人,前面就是阳和县地界了。”
车外随从低声道。
李文渊嗯了一声,撩开车帘子往外看。
这一看,倒让他有些愣神。
官道两旁,虽然也能看到三三两两蹲在路边歇脚的流民,但气氛不太对。
这些人脸上也有菜色,衣衫也破烂,可眼神里少了点那种死气沉沉的绝望。
就连那些老人孩子都面颊带笑。
这怎么可能?
一路走来,他可见过太多悲剧了。
尤其是老人孩子,几乎都只能倒在路边!
而此地的流民居然颇有生机。
有些人手里还拿着粗瓷碗,碗底似乎残留着些浑浊的粥渍。
更奇的是远处还能看到几支骡马车队,慢悠悠地往阳和县城方向去。
而且毫不遮掩,远远看去就能确定,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全都是粮食!
“停车,歇歇脚。”
李文渊吩咐道。
难道真的有希望?
李文渊记得这阳和县令,平日里见风使舵之徒。
难不成,他真有治理流民的奇妙之法!
能把这周围这么多的流民全部治理好!
如果是这样待他回京,一定要禀告圣上,重重赏赐。
他下了车,假意活动腿脚,走到一个蹲在路边,正小心舔着碗底的老流民身边,轻声问道。
“老丈,看你这面貌恐怕不是阳和县本地人吧,怎么到了这里,难不成是这县城的日子好过些?”
那老流民抬起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一下李文渊和他身后那几个明显不好惹的随从,缩了缩脖子,才低声道:
“好过啥呀,都一样没活路。”
“不过这阳和县的王家,还有几家大户,天天在城外施粥,好歹有口吃的,饿不死人。”
“我就一路又走又爬呀,从隔壁县城爬了三十里路,终于在这,喝了碗粥。”
“施粥?”李文渊心中一动。
这也没什么奇特的呀,其余县城都有这个赈灾法子。
而且处理的并不怎样。
每每排队流民就会暴动,非得请官府的人亲自出来镇压才行。
“粥……稠吗?”
李文渊试探性的问了一句,施粥没什么稀奇的。
而且单纯施粥,也不应该能让这些流民的日子过得如此舒适。
难不成是这县城私底下囤了更多的粮食?
老流民咧开缺了牙的嘴,苦笑一下:“稠啥呀,清汤寡水的,还硌牙!还掺了不少沙子,喝一口就得吐一嘴沙,喝的麻烦死了!”
“掺沙子?”
李文渊身后的一个年轻随从忍不住惊呼,“这哪是施粥,这是糟践人!”
就在两天前,他们才在隔壁县抓了一个黑商,他卖给百姓的粮食里掺了不少沙子,用来赚黑心钱。
没想到这里也有!
可老流民却摇摇头。
“后生,话不能这么说。那粥是硌牙,可它能活命啊!”
“那些有把子力气又想白占便宜的,嫌沙子硌嘴就不来了,我们这些真快饿死的,谁又在乎那个?”
“总比啃树皮观音土强!要不是这掺沙子的粥,老汉我早就……”
他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李文渊默然。
也渐渐理解了这掺沙之法。
他久在户部,深知赈济之难,这“粥中掺沙”的法子,或许真是无奈之下筛选真正饥民,节省粮食的妙法。
这阳和县,有点意思。
他转头看向随从,几人对视一眼,随即像去其他县城一样,扮作寻常行商,混进了阳和县城。
城里街道还算整洁,行人神色匆匆,带着忧色。
但少见骚乱不安。
“大人,这城里似乎真不错。看来确实治理的挺好。”
只不过这随从的话才刚说完,嘴巴就睁大了。
李文渊走到一家粮铺前,看到店家挂出的水牌时,当场愣在原地。
“上等粳米,十五两一石??”
李文渊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他揉了揉眼睛。
没错,就是十五两!
这价格,在京城都算天价。
啊不,不能算是天价!
就算是京城的天价也不敢这么标,最高能有三两就不错了!
这惊人的价格,在这灾荒年的青州小县,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强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走到柜台前,对那愁眉苦脸的伙计问道。
“小哥,你们这米价是不是写错了?”
伙计抬眼皮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说:“客官,没写错,就这价,爱买不买。”
“为何如此之高?莫非是贵东家……”
李文渊皱着眉头。
他也知道不少黑商会特意抬高粮价。
只是这抬高的价格太离谱了!
再傻的黑商也不会抬到这种惊人的地步吧!
伙计叹了口气,压低声音:
“客官,您外地来的吧?不瞒您说,这价还真不是我们东家想抬。”
“是城里王秀才家,还有张员外、李老爷他们几家,跟疯了似的,在市面上见粮就收,价钱给得高高的,有多少要多少!”
“硬生生把市价给顶到天上去了!我们东家原本还想压价呢,结果人家钱多,我们完全压不下来。”
伙计自顾自地叹口气。
“我们这价,还是看在老街坊面上,没敢跟风太狠呢!”
旁边一个提着米篓子的老妇人听见了,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
“呸!什么王秀才!以前还觉得他们是善人,施粥救人,现在倒好,跟那些黑心粮商一个德行!”
“这是要把我们老百姓往死里逼啊!”
“我那老头子还病着,就等着买点米熬粥,这可怎么活哟!”
说着便抹起眼泪来。
李文渊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王家?
他可记得这个名字!
施粥的是他们,抬价的也是他们?
还有那个什么书童孙昀?
一个小小的书童,竟有如此能量,行此等盘剥百姓、扰乱市场之恶行?
而他们还当做好心的把掺沙子的粥施舍给城里百姓?
这简直是伪善至极!
比明抢更可恶!
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
他这一路所见惨状,皆因吏治不清、奸商横行。
如今竟在这看似有序的阳和县,撞见如此肆无忌惮之徒!
远比之前遇见的更甚!
此风不绝,国法何在?
他右手微动,就要探入怀中取出钦差令牌!
就在此时。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小臂上。
李文渊悚然一惊。
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劲装,嘴角带着点懒散笑意的男子,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侧。
“李大人,火气别这么大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