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期待中的转机并未出现。
徐远伯心中顿时了然,但他神色不变,只是目光淡淡地扫向身旁那位此刻面色已然有些尴尬的周姓官员。
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丝讥诮:
“周大人,”徐远伯缓缓开口,“本官看这位柳公子,方才陈情时似乎频频向您注目,神色殷切。看来柳公子与您府上,渊源不浅?”
那周姓官员心头猛地一跳,额角瞬间渗出细密冷汗。
他岂会听不出徐远伯话中的敲打与试探之意?
这分明是看出了柳彦与他的关联,在点他呢!
此刻他心中早已将柳彦骂了千百遍,这蠢材,如此沉不住气,竟在学政面前暴露了这层关系!
他连忙躬身,语气惶恐地撇清:
“大人明鉴!下官与柳家……不过是寻常乡谊,绝无私交!”
“柳彦年少狂妄,口不择言,其言论绝代表不了下官,更代表不了府城文坛!如何裁定,自然全凭学政大人明断!下官绝无异议!”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柳彦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和依仗浇灭!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位平日里对他和颜悦色,多有夸赞的周世叔。
此刻竟如此急于与他切割!
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徐远伯将周姓官员的反应尽收眼底,这才缓缓转回头,重新看向面无人色的柳彦,声音陡然变得如同北地寒冰:
“好!你要比对,本官就与你比对!你要心服口服,本官就让你,也让诸位都听得明明白白!”
徐远伯不再看他,转而面向众人,朗声道:“今日,本官便当着诸位的面,说道说道,何为经世致用之文,何为华而不实之章!”
“首先,孙昀之帖经、墨义,与你柳彦一样,皆是全对,基础之扎实,毋庸置疑。”
柳彦微微诧异,这点他无法反驳。
“其次,诗赋一道,孙昀之《咏志》,中正平和,气韵初显。而柳公子之诗赋,辞藻虽华丽,却刻意堆砌,意境浮泛,无非是老生常谈,未见多少新意。此一项,孙昀或许不算顶尖,但也绝无拖累。”
柳彦嘴唇动了动,想反驳自己在诗词上的造诣。
但在学政的定评面前,终究没敢开口。
“关键在于这策论——《流民论》!”
徐远伯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然之气。
“柳公子,你之文章,通篇骈四俪六,典故层叠,看似花团锦簇,实则空洞无物!满纸皆是圣人古人,唯独没有你柳彦自己的见解!”
“于解决实际流民问题,可有一句切实可行的方略?可有一字发自肺腑的忧思?此等文章,华而不实,与国于民,有何益处?!”
他每一句,都如同重锤,砸在柳彦心上,砸得他脸色惨白,步步后退。
徐远伯不再看他,转而面向众人,声音沉浑有力:
“而孙昀之《流民论》!其文风或许质朴,甚至略显直白,但字字千钧,皆从实情中来!其提出短期以工代赈安其身、中期调控粮价定其心、长期清丈田亩兴水利立其本之策,层层递进,环环相扣!”
“这并非凭空想象,而是他亲身参与、并在我阳和县已验证行之有效的良策!”
徐远伯情绪越发激昂,他环视众人,声音穿透广场:
“前番青州危局,流民数十万,饿殍遍野,匪患四起!为何独我阳和县能转危为安,乃至吸纳流民,增强城防?靠的便是孙昀参与谋划、并成功推行之引粮入城、以工代赈等务实之策!”
“他所写,乃他所行!他所论,乃他所证!此乃经世致用之真才实学!是能活人命、安社稷之良方!”
“岂是你那等寻章摘句、皓首穷经却于国于民无半点益处的所谓‘华章’所能比拟?!”
“柳彦!”徐远伯猛地喝道。
“你口口声声寒窗苦读,声声泣血功名文章!本官问你,若当日围城,靠的是你那骈四俪六的锦绣文章,可能退敌?可能活民?可能保住你此刻站立之地的太平?!”
“回答本官!”
这一声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柳彦心头,也炸响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头!
柳彦被问得哑口无言,浑身剧颤,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当众彻底撕破脸皮的难堪,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此刻的他就是小丑,所有的骄傲和依仗在徐远伯这连番的雷霆重击下,早已化为齑粉!
周围的目光,从最初的疑惑、看热闹,变成了如今的鄙夷不屑,甚至还有愤怒。
“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呸!还青州才子呢!写的文章都不能救人,算什么才子!”
“就知道咬文嚼字,真遇到事儿屁用没有!”
“还是孙案首厉害!写的策论都是实实在在干过的!”
徐远伯最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柳彦,科举取士,首重真才实学,尤重经世致用之能!孙昀之案首,乃因其策论切实可行,功在社稷民生,实至名归!”
“你若有不服,尽管依律去府城学政衙门申诉!本官行的端,坐得正,随时恭候!”
“但若再敢在此胡言乱语,污蔑考生,煽动人心,休怪本官以扰乱科举、污蔑官箴论处!”
柳彦再也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压力和精神上的溃败,猛地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低吼。
用衣袖死死捂住脸,在众人一片唾弃与嘲讽声中,狼狈不堪地挤开人群,踉跄而去。
徐远伯这才看向孙昀,脸上露出了欣慰和毫不掩饰的赞赏笑容,亲自将一份代表县案首殊荣的朱卷副本递到他手中:
“孙昀,恭喜!县试案首,你实至名归!此非侥幸,乃你平日留心实务、厚积薄发之必然!”
“望你戒骄戒躁,府试、院试,再创佳绩,本官在青州,等着你的好消息!”
孙昀双手接过,感受到那卷轴的份量,心中亦是一片激荡,他深深一揖,声音清越而坚定:“孙昀多谢学政大人栽培、秉公执判!定当勤勉不辍,不负大人厚望,亦不负此生所学!”
这一刻,孙昀之名,伴随着他县案首的荣耀和那篇惊世骇俗的《流民论》,迅速传遍了整个青州文坛,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青州府城,州牧衙门。
赵州牧放下手中关于各县秋税收缴的公文,揉了揉眉心。
连日来的事务让他颇感疲惫。
就在这时,心腹师爷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躬身禀报道:“大人,徐学政从阳和县回来了,正在外间求见。”
“远伯回来了?”
赵州牧抬起头,有些意外,“他不是去下面州县巡察学务了吗?这么快就回转了……让他进来吧。”
对于这位学政同僚,赵州牧心情复杂。
徐远伯学问是好的,品性也端方,就是有时候过于执拗。
先前为了那个书童孙昀,差点把乌纱帽都赌上去,闹得满城风雨。
甚至后来阳和县被流匪包围,他还瞒着自己带着亲兵混在营救钦差的队伍里,跑去了阳和县。
说是为了救自己徒弟王岚和孙昀!
不过,也多亏了孙昀那小书童捣鼓出的引粮入城和以工代赈,青州局面才得以稳住。
这份功劳,倒也有徐远伯力排众议的一份。
想到这里,赵州牧脸色缓和了些。
徐远伯大步走入值房,风尘仆仆,但精神却显得颇为振奋。
他拱手行礼:“府尊大人。”
“远伯兄辛苦了,坐。”
赵州牧摆了摆手,示意看茶,随口问道,“此行巡察,各县学务如何?可有发现什么俊才?”
“回府尊,各县学务大体平稳。至于俊才……”徐远伯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阳和县此番恩科县试,倒是出了一位县案首,文章策论,堪称惊艳。”
“哦?”
赵州牧来了些兴趣,身体微微前倾,“可是那柳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