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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二十出头,跟着一个走南闯北的商队跑生意,途经黔东南的苗岭深处。正值七月流火,山里却总是弥漫着一股湿冷的雾气,尤其到了傍晚,那雾就像有了生命,顺着山谷爬上来,把一个个散落的苗寨都裹得半隐半现。我们落脚的地方叫“落月寨”,名字听起来诗意,可寨子里的人脸色大多沉郁,眼神里总带着点提防,尤其是外来的生人。

客栈是木质吊脚楼,楼板踩上去吱呀作响,屋檐下挂着风干的草药和几串颜色诡异的符咒。晚饭时,大堂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灯芯滋滋作响,映着墙上晃动的人影,像极了鬼画符。同坐的还有一个本地的老猎人,姓吴,人称吴老倌,喝着自酿的米酒,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亮得吓人。

几杯酒下肚,吴老倌话匣子打开了,先是讲山里的野猪有多凶,后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凑近我们,用一种带着湿气的嗓音说:“你们可听说过‘蛊鬼’?”

“蛊虫倒是听过,这蛊鬼……”我旁边的年轻伙计小陈咽了口唾沫,脸上有点发白。

吴老倌呷了口酒,吧嗒着嘴,眼神飘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蛊虫是死物,养在罐子里,下在饮食里,中了蛊的人,要么腹痛如绞,要么形销骨立,那是看得见的折磨。可这蛊鬼……”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得像蚊子叫,“那是活物,是拿活人喂出来的恶鬼,附在人身上,一点点啃食你的精气,吸你的血,最后让你变成它的傀儡,生不如死。”

我的后颈猛地窜上一股凉气,油灯的光似乎也暗了几分。大堂里除了我们,还有几个沉默吃饭的寨民,听到“蛊鬼”二字,纷纷放下了碗筷,眼神躲闪,有人甚至起身悄悄回了房间,仿佛那两个字是什么禁忌,说了就会招引来似的。

吴老倌没理会旁人,自顾自地续上酒,接着说:“就说前几年吧,寨子里有个叫阿木的后生,壮得像头牛,能徒手搏杀野猪。可谁也没想到,他会惹上那东西。”

“怎么惹上的?”小陈追问,好奇心压过了恐惧。

“还能怎么惹?”吴老倌叹了口气,“阿木家里穷,爹娘死得早,他一个人拉扯着妹妹阿月。阿月长得水灵,眼睛像山涧里的泉水,可惜,被寨东头的蛊婆看上了。”

“蛊婆?”我心头一紧,这词在民间传说里,总是和阴森、恶毒联系在一起。

“嗯,”吴老倌点点头,“姓龙,一个人住在寨口那棵老槐树下的破屋里,平时少言寡语,脸上总蒙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绿幽幽的,像夜里的猫头鹰。寨子里的人都怕她,说她祖上就是养蛊的,到她这代,更是邪乎得很。她看上阿月,想让阿月给她当‘药引’,续她的命。阿木哪里肯,带着阿月就想跑,结果没跑出山,就被那蛊婆堵回来了。”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手心都沁出了汗。

“后来?”吴老倌的声音变得沙哑,“阿木是条汉子,跟蛊婆动了手,把蛊婆打伤了。蛊婆当时没说什么,只是盯着阿木,那眼神啊,能把人冻僵。没过多久,阿木就不对劲了。”

“怎么个不对劲法?”小陈的声音都在发抖。

“起初就是觉得累,浑身没力气,以为是干活累着了。可慢慢的,他身上开始长些奇怪的红点,像被什么虫子咬了,密密麻麻的,痒得钻心。他用手抓,抓到皮开肉绽,血水流出来,那些红点却不见好,反而更红了,像是活过来一样,在皮肤下蠕动。”

吴老倌的描述让我胃里一阵翻搅,仿佛能看到那些红点在皮肤上扭曲爬行的样子。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窗户纸“噗噗”作响,像是有人在外面扒着看。

“更吓人的还在后面,”吴老倌的眼神变得惊恐,“有一天夜里,阿月听到哥哥屋里有奇怪的声音,像是……像是很多小虫子在爬,还有人在低低地笑,那笑声又尖又细,不像是人发出来的。阿月吓得不敢出声,躲在被子里发抖。第二天一早,她去看阿木,差点没吓死。”

“怎么了?”我和小陈异口同声地问。

“阿木坐在床上,背对着她,头发乱糟糟的,贴在脖子上。阿月叫他,他没回头,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来……”吴老倌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他的眼睛!眼睛里全是血丝,黑眼珠都快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片红!而且,他脸上的肉好像被什么东西啃过一样,凹凹凸凸的,嘴角还挂着一丝暗红的血迹!”

我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小陈更是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大堂里的油灯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灯芯爆出一个灯花,光影乱舞,映得吴老倌的脸狰狞可怖。

“阿月吓得尖叫起来,阿木却咧开嘴笑了,那笑容僵硬得像个木偶。从那天起,阿木就变了个人。他不再说话,也不吃东西,整天就坐在屋里,对着墙壁发呆。有时候,他会突然用头撞墙,‘砰砰’响,撞得满头是血,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冷……好冷……’”

“那……那蛊鬼呢?”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蛊鬼?”吴老倌打了个寒颤,“蛊鬼就在他身上!那是蛊婆用秘法养出来的恶鬼,附在阿木身上了!据说,中了蛊鬼的人,刚开始只是身体不适,慢慢的,蛊鬼就会吸干他的阳气,占据他的身体。到了晚上,尤其是月圆之夜,蛊鬼就会显形!”

“显形?什么样?”小陈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也是听阿月说的,”吴老倌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圆,像个惨白的盘子挂在天上。阿月听到哥哥屋里有动静,壮着胆子从门缝里看……她看到阿木躺在床上,身体却在不停地抽搐,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皮肤下面钻来钻去。突然,阿木的肚子鼓了起来,像吹气球一样,‘噗’的一声,皮肤裂开了一道口子!”

“啊!”小陈惊呼一声,捂住了嘴。

“从那口子里,钻出了一条东西!”吴老倌的手都在发抖,“黑乎乎的,有胳膊那么粗,浑身长满了细密的绒毛,头上有两个发亮的眼睛,像鬼火一样!那东西钻出来后,就在阿木身上爬来爬去,用嘴去吸阿木身上的血!阿木躺在床上,眼睛瞪得滚圆,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只有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我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仿佛那黑乎乎的蛊鬼就趴在我身后,用它那鬼火般的眼睛盯着我。窗外的雾气不知何时已经涌到了屋檐下,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却让人感觉随时会有什么东西从雾里钻出来。

“后来,寨子里的老巫师来了,”吴老倌的声音稍微平静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后怕,“老巫师一看,就说这是中了‘子母蛊鬼’,母蛊在蛊婆那里,子蛊附在阿木身上,吸食他的精气养母蛊。要救阿木,就得毁掉母蛊。”

“那救了吗?”我急切地问。

“救?哪有那么容易!”吴老倌苦笑一声,“老巫师带着人去了蛊婆的破屋,那屋里阴森得像个坟墓,到处都是坛子罐子,里面不知道泡着什么东西。蛊婆不在,只看到中间的供桌上,放着一个黑陶罐,罐子里不停地传出‘滋滋’的声音,还有一股恶臭飘出来。老巫师说,那就是养母蛊的罐子。”

“然后呢?砸了它!”小陈喊道。

“砸?谁敢啊!”吴老倌摇摇头,“老巫师刚要做法,那罐子突然自己动了起来,在供桌上滴溜溜地转,里面的声音越来越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撞。突然,‘砰’的一声,罐子炸了!不是炸开的,是被里面的东西撞破的!从里面飞出来一团黑雾,那黑雾里全是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嗡嗡作响,见人就钻!”

“我的天……”我倒吸一口凉气。

“好多人被虫子钻进了衣服里,当场就惨叫起来,浑身起了和阿木一样的红点。老巫师赶紧撒出一把符灰,才暂时逼退了那些虫子。等烟雾散了,再看那供桌,哪还有什么罐子,只有一滩腥臭的黑水。蛊婆也不见了,像是凭空消失了。”

“那阿木呢?”我最关心的还是那个可怜的后生。

吴老倌的眼神黯淡下来,叹了口气:“子蛊没了母蛊控制,变得更凶了。它不再躲在阿木身体里,而是整天附在他身上,像块黑抹布一样。阿木彻底没了生气,就像个傀儡,被那蛊鬼拖着走。有时候,他会突然跑到深山里,在冰冷的水潭里一泡就是一夜,嘴里喊着‘冷……给我暖……’可那蛊鬼是阴寒之物,越冷它越精神。”

“后来呢?总不能一直这样吧?”小陈追问。

“后来啊……”吴老倌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有一天,阿月发现哥哥不见了,找遍了寨子都没找到。最后,在山坳里那个最深的寒潭边,找到了他的鞋。潭水黑漆漆的,深不见底,水面上漂着一层白花花的东西,像是……像是人的皮屑。阿月不敢下去,就在潭边哭,哭着哭着,她看到潭水里有东西在动。”

吴老倌顿了顿,端起酒杯,手却抖得厉害,酒洒了出来,在桌面上晕开一片湿痕。

“她看到阿木沉在水底,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水面。而那只蛊鬼,就趴在他的脸上,像个狰狞的面具!更吓人的是,阿木的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啃得只剩下骨架了,只有一张皮包裹着,在水里飘来飘去……”

“啊——!”小陈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脸色惨白如纸。

我也感到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大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油灯“滋滋”的燃烧声。吴老倌放下酒杯,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的黑暗,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沉在寒潭里的阿木。

“从那以后,落月寨就没太平过。一到月圆之夜,寒潭那边就会传来哭声,有时是男人的,有时是女人的,还有小孩的,混杂在一起,听得人头皮发麻。有人说,是阿木的冤魂在哭,也有人说,是那蛊鬼又在找新的替身了……”

“那蛊婆呢?找到了吗?”我强忍着恐惧问。

吴老倌摇摇头:“没人知道她去哪了。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带着更厉害的蛊躲进了深山,等着下一个得罪她的人。所以啊,”他突然转过头,死死地盯着我和小陈,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在这山里,千万不要得罪那些看起来不起眼的人,尤其是独居的老人,更不要随便议论蛊术、蛊鬼。有些东西,你不信,不代表它不存在。”

他的话像冰锥一样扎进我的心里,我和小陈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极致的恐惧。窗外的雾气更浓了,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雾中窥视着我们,那股湿冷的感觉,顺着衣领钻了进来,一直凉到骨头里。

吴老倌不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眼神浑浊,不知在想些什么。大堂里的油灯渐渐油尽,火光越来越弱,周围的黑暗像潮水一样涌来,仿佛要把我们吞噬。

那一晚,我和小陈都没敢睡觉,挤在一张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却还是能听到窗外传来若有若无的、像是虫子爬行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山坳里,隐约飘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哭泣声……

直到天亮,那雾气散去,阳光勉强透过窗户照进来,我才感觉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稍稍退去。但吴老倌讲的那个故事,就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从那以后,但凡路过少数民族聚居的山区,我都小心翼翼,从不敢多言,更不敢对当地的习俗有丝毫冒犯。

因为我知道,在那些连绵的群山深处,在那些云雾缭绕的山寨里,有些古老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那潜藏在黑暗中的蛊鬼,或许真的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睁着它那鬼火般的眼睛,等待着下一个不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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